我的房子值一億

封面圖片說明：「冬天有室內暖水泳池嗎？」「有。要有共用的暖水泳池，你要買一億元的房子。」（Pixabay）

編按：〈我的水經注〉是一系列長短不一的散文，都與游泳有關，獨立成篇又可彼此呼應。

滿足樂水嗜好

受惠於大學教育資助委員會（University Grants Committee，簡稱 UGC）的德政，上個世紀90年代，我和香港其他大學的教員一樣，有機會選購房子，選購後由大學為我分期付款。

選購房子的工作，由彩華全權處理；我只有一個要求：選哪一座屋苑都沒問題，只要有一個四季可游的泳池就行了。

彩華把我的條件向經紀轉述，最後找到了一個屋苑，符合我提出的條件：夏天有室外泳池，冬天有室內恆溫泳池；一年四季，都能滿足我樂水的嗜好。

還是地點至上？

地產行業，甚至一般巿民都知道，選購房子，關鍵只有一個字：“location, location, location” (「第一是地點，第二地點，第三，也是地點」，直譯是「地點，地點，地點」)，意思是「地點至上」。地點，的確至上。你在港島南區或山頂有一層樓，面積不管是500平方英尺還是600平方英尺（港島南區和山頂當然沒有這麼小的單位），你就是香港幾百萬尋常巿民艷羡的對象。

選址天水圍

與港島南區或山頂相對的區域是天水圍。上世紀90年代，我和彩華選購的單位，就在天水圍的一個屋苑。香港巿民，當然知道天水圍是什麼區域。對香港不熟悉的讀者，只要聽聽天水圍的綽號，就知道它的地位有多高──或多低了：「悲情城巿」。天水圍為什麼叫「悲情城巿」呢？因為這一區的居民大都是新移民，收入較低；由於未能適應新環境，家庭中常有糾紛，釀成倫常悲劇。在今日的香港，你說家在土瓜灣、大角咀、長沙灣、牛頭角、石硤尾都沒問題；你說家在天水圍，聽者心中的反應，一定跟他們聽到「土瓜灣」、「大角咀」、「長沙灣」、「牛頭角」「石硤尾」時有別，更大大有別於聽到「山頂」或「南區」。

對香港不熟悉的讀者，知道天水圍的綽號後，如果仍不能替天水圍定位，就聽聽下面的一段對話。

退休前，在學校的一次宴會中跟社會學系的一位同事同桌，問起彼此的居址。

「沙田XX園，」同事說。

「是樓王啊！」我說。

「你呢？」

「天水圍XXXX。」

話聲剛落，同事已經以第一時間發問：「到那裏研究社會問題嗎？」

悲情城市享樂水之樂

同事發問時，態度認真，絕無開玩笑的意味。從一位社會學教授的話裏，不認識香港的讀者，應該知道天水圍屬「何方神聖」了吧？

叧一位大學同事，家在港島山頂。我搬進天水圍的屋苑後不久跟他聊天。

「新居怎麼樣？住得開心嗎？」同事問。

「還可以。」

的確「還可以」，因為我住的屋苑能讓我四季樂水。一隻猴子，只要有樹可攀，有果可摘，就有了整個世界；一尾泥鰍，有了一潭泥濘，就不會做夢，癡想六星級酒店的總統套房。這一道理，莊子說得比我好。

我回答家在港島山頂的同事時，在「還可以」之後笑着說：「當然，能夠住山頂，我會更開心。」現在回顧，我當時漏了加按語：「不過，有誰慷慨送一幢山頂豪宅給我，最好『送佛送到西』，加送一個恆溫泳池。」

搬進天水圍，迄今已有16年。16年來，我樂水之樂，在過去發表的散文中也有談過，現在稍加補充，並且打打岔。

寥寥十二字養生大道理

香港政府的衛生署關心巿民健康，常在電台廣告中贈以十二字真言：「時時開心，日日運動，餐餐均衡。」

就我聽過、讀過的健康箴言中，無論中文或外文，一時想不到哪一則能勝過上述十二字。1997前，常常聽人說：香港17萬公務員，是全世界最卓越的公務員隊伍之一。聽了上述真言，我就無須找別的證明了。我可以肯定，真言的撰稿者是一等高人。

首說內容。寥寥十二字，就把保健、養生的大道理化繁為簡，一網打盡，冶心理學、生理學、營養學於一爐，彷彿是醫生、心理學家、體育學家、營養學家的集體傑作；無論教育程度有多大差別，也無論你是老年人、中年人還是年輕的小伙子，只要按真言起居飲食，就會大大獲益。素食館的牆上，也常常有保健、養生箴言，叫人不要貪啦，不要嗔啦，知道自己是人，沒有輪回到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就要謝天謝地啦…..句句都是金石良言，付諸行動也會獲益，可惜動輒數百字，記得一、二、三項，又忘了五、六、七項，努力把五、六、七項記進腦中，又忘了十八、十九、二十項，結果水過鴨背，看了等於不看。次說形式。十二字真言，用詞精確，平仄的安排妥帖而自然，信息本身是醍醐灌頂，指符也一聽難忘。第一句是平平平平，第二句是仄仄仄仄，第三句是平平平平。在如此諧協悅耳的平仄變換和起伏中，內容和形式合作無間，文字的功能和魅力都發揮到極致。這樣的創作，稿費一字可值千金；十二個字，至少值港幣一萬二千大元。公務員事務局的主管，應立即讓這位撰稿者連升數級。

聽了十二字真言，我一直奉為圭臬，並以之鼓勵家人、親戚、同事、朋友、學生。真言之中，在今日的兩岸三地，第三句最易貫徹。今日，一般人的三餐都沒有問題。如果你餐餐吃扣肉，不吃蔬菜、水果，患上高血壓、糖尿病、冠心病，是你自己飲食欠規律，不是因為你沒有條件去「餐餐均衡」。無論在香港或香港以外，第一句最難「落實」。除了佛祖一類聖者，誰能「時時開心」呢？處於最難和最易之間，是「日日運動」。然而，這句也是成仙與否的關鍵。要貫徹「日日運動」這四字真言，要有三個條件。第一，時間；第二，場所；第三，恆心。很多人具備第一、第二條件，就是缺乏恆心。就運動而言，我自小就有恆心，因為我以游泳為樂，五行「欠水」的時間超過三天，就不快樂。第二條件，自從我搬進天水圍的屋苑，就完全不成問題：出了家門，乘升降機到樓下，步行約五分鐘，就到達會所的泳池了。

再忙也要運動

「16年來，你一直賦閑在家，有用不完的時間嗎？」讀者也許會問。

「不，退休前的20多年，是我一輩子最忙的20多年。」

「那你怎能『日日運動』呢？」

未能「日日」，只能保持一星期三日左右到會所的泳池游它1000米。能「日日」運動當然最好；不能「日日」，一星期三日就能夠為你減壓，降低你體內的壞膽固醇，保持你的食欲和血壓正常了──當然還能助你逃過「五十肩」、「六十肩」的煩惱。其實，游泳給你的好處是全面的；游完1000米，你全身所有部位、所有器官以至所有細胞都會受惠。唸中學時，每次在維多利亞公園泳池游完3000米上水，淋浴後，心情都遠比入水前舒暢。後來開始工作，壓力最大時游完1000米，不但不再受壓力逼迫，反而能從容把壓力化解。起先，不知道何以有這樣的「良好感覺」。後來看了一篇醫學文章，才恍然大悟。

「血消素」調節人的情緒

原來人的腦部有一種叫「血清素」（serotonin）的激素（hormone），是極為重要的神經傳遞素（neurotransmitter），負責調節人的情緒和心理狀態；血清素的分泌愈充沛、愈旺盛，情緒愈愉快，心理愈平衡。血清素的分泌量因人而易。古今中外政治史、軍事史上的大勇、探險史上的英雄或新聞報導中出色的特技表演員，腦中血清素的分泌量特別充沛，也特別穩定。這些人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冷靜、鎮定，並且不靠藥物，不必受意識形態洗腦就能夠視死如歸，全因為生下來腦中的血清素就異常旺盛。《史記》中的張良、荊軻、聶政、豫讓和《舊唐書》、《新唐書》中的太宗文皇帝李世民，都是這一層次的人物。也因為如此，大智、大仁在某一程度上可以培養，可以外鑠，唯有大勇，是絕對天生。

中文成語說「膽大包天」，說「膽小如鼠」，其實欠科學根據。「膽大包天」的人，不是因為膽囊大，而是因為腦中分泌的血清素澎湃滔天；「膽小如鼠」的人，不是因為膽囊小，而是因為腦中分泌的血清素少如涓滴。易躁、易怒、易憂、易愁或喜怒無常的人，是因為腦中血清素的分泌失衡；失衡最嚴重的會患上抑鬱，思想負面，甚至會自殺。血清素分泌充沛而穩定的人，性情平和而樂觀，也不會輕易動怒。因此，心理醫生治療抑鬱症的最重要步驟，是設發調節病人腦中血清素的流量。

「啊，原來是血清素作怪！」看完這篇醫學文章，我心中恍然大悟，明白為什麼每次從泳池出來，不但食欲增加，心情也特別愉快；明白為什麼下水前即使因工作壓力而煩躁，游完1000米後，煩躁就會「一炁化三清」。

有了醫學上的新認知，我的恆心更進一步；並且提醒自己：游泳，是為了工作得更好。於是，我奉行衛生署真言中的第二句時，就更加虔誠。因為我知道，游完1000米，腦中的血清素會增加。

把握時間運動

那麼，要上課、開會、應酬，回到天水圍，泳池尚有半小時就關閉又怎麼辦？以前，我大概會少游一天，因為趕到泳池，更衣下水後只剩15分鐘。15分鐘？不游也罷。自從獲衛生署真言和上述醫學文章的提點，15分鐘我也會把握；“Half a loaf is better than no bread”(「半個菠蘿包，好過冇麵包」），這句英諺的意思是：「有勝於無」或「聊勝於無」。牢記了簡單的算術，貫徹衛生署十二字真言的第二句時，效率就大大提高。

時光茌苒，搬進天水圍多年後，某一秋天的一個星期日，我又到赤柱海邊看書，看風帆，看老鷹在藍穹舞起壯觀的劍器。看書倦了，起來散散步，在赤柱正灘瀕海的一個路口看到一個廣告牌，說附近有洋房出售，歡迎參觀。

幻想洋房中生活

赤柱瀕海的洋房，中學時期到正灘游泳時已經熟悉。每次乘第六路巴士經過，都會羡慕一幢幢洋房的主人。這些洋房，一般都不太高，只有三層。在寸土尺鑽的港島南區而不向高空討面積，在幾千平方英尺的土地上只建三層，每層的價錢有多高，就不問可知了。這些洋房，似乎要向我揶揄：外牆通常是明淨、光潔的白色，在綠蒲葵的掩映下分外奪目。有時，百葉簾後會傳來鋼琴悅耳的聲音，彷彿與馬尾松中囀鳴的畫眉合謀，要在我心裏羡慕之湖彈起一圈半圈的妒漪。──妒漪倒沒有；不過在鋼琴聲和晝眉的囀鳴中，羡慕之湖的波光泛得更瀲灧。這時，我會想像自己住在這樣的一幢洋房，夏日在鳥聲和涼風中看書、聽音樂、午睡，到了黃昏就穿上泳褲，投入大海的藍濤。──天堂的生活，大概也不過如此。

我按廣告牌的指示來到出售的洋房。仰首一看，也是三層，白色的粉牆明淨、光潔──明淨、光潔如中學時期的少年夢。我拾級沿樓梯走上二樓，經紀微笑着迎了上來，並自我介紹，然後帶我參觀洋房各層。

洋房分三層，每層約有1500、1600百平方英尺。整幢洋房，售價8000餘萬。洋房的地板、睡房、客廳、飯廳、燈飾、洗手間、浴室以至浴缸和洗手盆的龍頭，自然都是南區豪宅的氣派。

然後，經紀把我帶到天台。到了天台，只見視域中都是亞熱帶的常綠樹，赤柱正灘的藍浪，也在腳下不遠處摺叠。在天台向前方舉目，發覺數十米外有一個泳池，長約15米，寬約10米，池畔有多張長椅供泳者休憩仰躺，只是沒有泳客。秋風中，池中的漣漪和縠紋盪漾，水裏有不少褐黃的落葉，有的沉到了池底，有的在水面漂浮。這樣的一個小型泳池，搬到天水圍屋苑的會所，會顯得小家子氣；跳了進去，手臂只需撥動五六下就要轉身。這樣的泳池只適宜小孩子戲水、大人浸水，不能讓我在裏面暢所欲游，也不太能促進我腦中血清素的流量。泳池既在戶外，自然不是恆溫。當時不過是秋涼時分，已沒有泳客踪影；到了冬天，更不用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