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樣盛讚《哈利路亞大合唱》,讚得熱烈,讚得毫無保留,也許有人說我「誇張」,說我「濫情」,說我「大驚小怪,未見過世面」。如果有人這樣說,我不會辯解,只會微笑着請他聽聽貝多芬怎樣稱讚韓德爾:「找韓德爾去,向他學習怎樣用這麼簡單的方法創造偉大效果。」「韓德爾是自有作曲史以來最偉大的作曲家。在他的墓前,我會脫帽,跪下來向他致敬。」貝多芬這樣盛讚韓德爾,所用也是頂級詞語;大概不會再有人說我「誇張」了吧?
天才欣賞天才
貝多芬說韓德爾「是自有作曲史以來最偉大的作曲家」,我這個愛樂者不知道應否贊同,因為我未能肯定,作曲史上「最偉大」這頂至尊王冕,該獻給韓德爾呢,還是莫扎特或貝多芬本人。
韓德爾對貝多芬的影響極深。貝多芬的《莊嚴彌撒曲》,就是聽了《彌賽亞》後見賢思齊之作。
受韓德爾影響的,又何止貝多芬一人?除了貝多芬,至少還有叧外兩位巨匠:海頓和上面提到的莫扎特。筆者在一篇談王羲之的散文裏說過:唐太宗李世民和謫仙人李太白都是這位大書法家的「粉絲」。最近,在一篇談占士邦電影的回憶文字中又說:列根和叧一位美國總統甘迺迪,是占士邦小說作者伊恩‧法蘭明的「粉絲」。鑒於四大「粉絲」的地位顯赫,我不得不慨嘆:真不知道王羲之和法蘭明兩位,誰的「粉絲」級數更高。寫上述兩篇散文時,還未談到韓德爾。現在,我更不知道如何為王羲之、法蘭明、韓德爾「粉絲」的級數分高下了。
和貝多芬一樣,莫扎特也是韓德爾的晚輩;由於樂隊演出的特殊需要,曾應邀改編《彌賽亞》。由於樂隊所用樂器的規模、種類或聽眾品味會因時代不同而改變,這類改編有時在所難免。(註1)不過據音樂史家考證,莫扎特改編《彌賽亞》時心懷虔敬,絕無以高手改低手的態度示人。韓德爾與莫扎特,就像韓德爾與貝多芬,又像貝多芬與莫扎特,彼此的關係是天才與天才的關係。從《彌賽亞》到莫扎特的《安魂曲》到貝多芬的《莊嚴彌撒曲》,我們都聽得到神靈御風而行的聲音。經莫扎特一觸,《彌賽亞》在音樂史的地位就更崇高了。在天堂,如果有天使問韓德爾,哪一位音樂家改編他的作品時會深得其心,韓德爾的答案大概只會有兩個名字:「莫扎特」和「貝多芬」。
韓德爾比但丁晚出生420年。但丁聽不到《哈利路亞大合唱》。筆者比但丁晚生600多年,有幸聽到韓德爾的天籟,因此向但丁《神曲》的讀者和《哈利路亞大合唱》的聽眾建議:看完《神曲‧天堂篇》最後一章,千萬要聽《哈利路亞大合唱》;聽完《哈利路亞大合唱》,千萬要看《神曲‧天堂篇》最後一章。
據音樂史家說,英王喬治二世出席韓德爾的音樂會,聽到《哈利路亞大合唱》時,感動得站了起來;在座的所有聽眾也隨着起立,向韓德爾和樂曲致敬。聽了韓德爾作品後,喬治二世宣布,他的偶像是「音樂世界的莎士比亞」。因此,像王羲之和法蘭明一樣,韓德爾也有曹丕所說的「飛馳之勢」來大力擁護。
韓德爾頭號支持者
海頓、莫扎特、貝多芬、喬治二世是韓德爾的「粉絲」,筆者並不奇怪;筆者感到奇怪的,是韓德爾「粉絲會」(fan club)中,竟有蕭伯納這個成員。
1999年,莎士比亞獲選為「耶穌誕生後第二個一千年世界最偉大的作家」。稍微涉獵過英國文學和比較文學的人都知道,莎士比亞是幾乎服盡天下英雄的超級大師(這裏的「服」字作及物動詞用)。我說「幾乎」,是因為文學世界中大貶莎翁的仍有人在,其中以托爾斯泰和蕭伯納最有名。托、蕭二人,又以蕭翁的貶抑最刻薄,最尖酸。蕭伯納是愛爾蘭版「拗相公」,見批評界對哈姆雷特這一角色一直討論不休,感到十分厭煩,於是對莎士比亞大張撻伐;認為莎翁以復仇故事為藍本,卻欠清晰方向,結果徒耗墨水和紙張:
但是,他〔指莎士比亞〕的方向欠清晰,結果一噸接一噸的墨水、紙張和人類一年接一年的時間被浪費(這種浪費,目前仍在繼續),出版數之不盡、一卷接一卷的廢話來討論哈姆雷特的義蘊,雖然哈姆雷特的義蘊已清楚如白日。莎士比亞的方向如果夠清晰,這樣的情形就不會發生。
散文家思果說過, “Bernard Shaw”不可以譯為「蕭伯訥」,因為此公一點也不「訥」。(註2)「不訥」的蕭伯納對莎翁如此不敬,我不會感到奇怪;奇怪的是,目中無人的人竟願意加入韓德爾「粉絲會」,而且比其他「粉絲」更「粉絲」,毫不保留地說出下列讚辭:「韓德爾不僅僅是英國的一位作曲家;他是英國的重鎮;不僅是重鎮,而且是神聖的重鎮。」
香港茶樓的老闆,在點心單上為點心分級時,分得很有創意:「小點」價錢最低,其上有「中點」、「大點」……看到「大點」一欄時,你以為其上沒有更貴的點心了,不料「大點」之上還有「特點」;看到「特點」一欄,你以為無以復加了,不料其上還有「超點」。蕭伯納給韓德爾虔誠地奉上「超點」,卻饗莎翁以臭蛋。愛芬河畔的大智雖然看透了人生,但在天之靈得知,自己和韓翁所獲的待遇如此懸殊,恐怕也不會好受。
印象最深的版本
韓德爾《彌賽亞》的《哈利路亞大合唱》,多年來聽過多個版本:激光唱片的,YouTube的,音樂廳的,古典音樂電台的;大概聽了100次以上,比凱瑟琳‧卡治奧卡演奏的次數還多,而且以後仍會繼續聽;吃晚飯時如果聽到古典音樂電台播放,相信仍然會放下筷子,停止咀嚼。聽了逾百次的天籟後,如果有人問,眾多版本中,哪一個版本給我的印象最深,我的答案會叫許多樂評朋友驚詫:「給我印象最深的,由香港的一群兒童唱出。」
過去十多二十年有一個習慣:每年到了聖誕前夕和新年大除夕,人在香港時,都去中環大會堂或尖沙咀文化中心聽香港管弦樂團主辦的聖誕前夕和新年大除夕音樂會。哪一年沒有這樣的音樂會,心中就若有所失。
新年大除夕音樂會,曲目裏總會有大約翰‧史特勞斯的《拉德斯基進行曲》(Radetzky March)。樂曲一響起,整個音樂廳的聽眾就不由自主,全面投入音樂的海洋,鼓着掌和指揮一起打拍子,整個音樂廳就充滿和諧的熱閙。樂隊與聽眾合而為一,是典型的「眾樂樂」,典型的「與眾同樂」。在這樣的氣氛中送舊迎新,比帶着傷感唱《友誼萬歲》(Auld Lang Syne)要積極。
聖誕前夕音樂會,曲目中自然以聖誕歌曲為主了。筆者並非基督徒,但50多年前返回出生地香港,在上環普慶坊一所基督教私立中學附屬小學入學不久,就到了聖誕。學校既然有基督教背景,音樂老師自然教學生唱聖誕歌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從聲嘶力竭、充滿殺伐和仇恨的噪音中進入聖誕歌的祥瑞和諧,聽覺有初聞天籟之感。音樂薰陶性情的力量,千百年來已經有不少大智、大賢談過。回顧過去幾十年,發覺十一二歲時聽聖誕歌曲的經驗至為重要。因此,跟香港絕大多數的非基督徒一樣,每年的12月25日,我不介意稱為「聖誕」。
某年聖誕前夕,恰巧人在香港,於是又到文化中心聽香港管弦樂團的音樂會。不出所料,曲目中又有韓德爾的天籟,女高音部分由香港某兒童合唱團主唱。聽這些小孩子唱這段名曲之前,我已經聽過世界一流的版本,歌唱者都是頂尖人物。
正如上文所說,《哈利路亞大合唱》是《彌賽亞》的高潮;從“King of kings…”一句開始,更是高潮中的高潮。在高潮的高潮中,女高音在眾音交響中,一級一級地帶着聽眾升向珠穆朗瑪峰──說「升向最高天」才對。(註3)這高潮的高潮,我聽過不知多少版本了,發覺每個版本中,負責歌唱這部分的都是合唱團中最優秀的金嗓子。其實,我這樣說,還沒有說出事實的全部:因為《彌賽亞》從頭到尾都有優秀的金嗓子。不過負責唱最高潮的,是擁有鑽石嗓子的女高音。可是,眾多鑽石嗓子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香港某兒童合唱團的一群女孩子。
小女孩更勝女高音
十三四歲的小女孩,怎能勝過眾多的世界級女高音而技壓群雌呢?
回答這問題之前,先談談中國的古典詩。
就詩人寫作的工夫或用神、用力程度分類,中國古典詩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精雕細鏤;叧一類流麗自然。這兩大類各有千秋,很難說孰優孰劣。身為中國古典詩愛好者,兩類我都喜歡;並且覺得,二者缺一,中國古典詩壇都會崩掉一半。如要找精雕細鏤類代表作,李賀、李商隱的多首作品都會入選:「曉涼暮涼樹如蓋,千山濃綠生雲外。依微香雨青氛氳,膩葉蟠花照曲門。金塘閒水搖碧漪,老景沉重無驚飛,墮紅殘萼暗參差。」(李賀:《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四月》)「來是空言去絕踪,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金蟾齧鏁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迴。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發,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隱:《無題四首》其一、其二)……要舉流麗自然的例子嗎?也舉李家詩人為例吧。李賀、李商隱的宗兄李白,有不少作品都是流麗自然的典型:「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贈汪倫》)「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登金陵鳳凰臺》)「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關山月》)「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峨眉山月歌》)
上引的三李作品都是好詩;今日寫舊詩的人,有哪一位能寫出這樣的佳篇,此後都可以留名。可是,就這些佳篇的寫作過程而言,兩位小李與大李有一大分別:長吉和義山顯得全力以赴;太白顯得瀟灑從容;其作品可借他本人的名句來形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我這樣說,會馬上招來惠子型讀者的反駁:「子非太白,焉知太白不全力以赴?子非長吉、義山,焉知長吉、義山不瀟灑,不從容?」惠子型讀者的反駁,也不無道理;因為我不是三李,無從親歷他們寫作時的精神狀態。不過評文、評詩時,誰也無從進入作者創作時的經驗世界;論者只能就個人的閱讀印象闡述,否則就沒有文學評論這回事了。就筆者讀上述佳篇的感覺,李賀和李商隱寫作時,所用的工夫、所花的精神要比李白多。以武俠小說為喻:三李的武功都能裂崖碎石。不過長吉和義山裂崖碎石時要屏息,要運勁,以致頭冒青烟,出現三花聚頂現象;李白則沒有讓讀者覺得,他裂崖碎石時在屏息運勁;只覺得他微笑間輕輕一揮袖,眼前的峭壁就石走沙飛,隆隆下塌如骨牌。
聽成年人中的男高音、女高音演唱,我會嘆為聽止,覺得他們把人聲的藝術推到了極致。聽世界三大男高音巴伐洛提、多明哥、卡勒拉,我的感覺尤其如此。三大男高音共唱,聲音在空間翻飛迴翔,撼動了整個音樂廳,會叫聽眾讚嘆;讚嘆之餘又會猜度,那三條聲帶,那三個橫隔膜,到底苦練了多少日子,才能臻此化境。
看了上文的描述,喜歡音樂的讀者大概會有同感。不過這段描述中有幾個字,也間接道出了童聲和成人聲音的分別:「藝術」、「推」、「苦練」。(註4)成年人中的男高音,要經過「苦練」才能把人聲「藝術」「推」到極致;香港某兒童合唱團的一群小孩子,卻沒有給我「苦」和「推」的感覺。這群小孩子,當然也接受過音樂老師的訓練;可是,他們唱“King of kings, and Lord of lords…”時,完全沒有讓我覺得她們唱得辛苦,唱得吃力,反而是毫不費力。本文讀者,大概沒有在同一個聖誕前夕,跟我在文化中心音樂廳聽同樣的一群女孩子唱《哈利路亞大合唱》的女高音部分,因此很難把我的印象準確傳遞。不過他們不妨留意成年男高音、女高音升到最高音階時的神態。這些男女高音在音階上升時,面部都出現辛苦用力的表情;從聲音聽,你可以肯定,他們的喉嚨和横隔膜的肌肉、筋腱都進入了最緊張狀態;有時候,你見了他(她)們辛苦吃力的表情,甚至會不自覺地投射進他(她)們的處境,跟他(她)們一起辛苦,一起吃力,不由自主地進入動覺(kinaesthesia)狀態,感到自己的喉嚨和橫隔膜也受到擠壓逼迫。意大利男高音巴伐洛提演唱時以手帕拭汗,不是沒有原因的。可是,我看那群女孩子升向音階的珠穆朗瑪時,卻絕不覺得她們有一點半點的辛苦。看她們面部的表情,只覺得她們是興之所至而引吭高歌,其輕鬆,其漫不經意的程度,叫我想起袁枚的《所見》:「牧童騎黃牛,歌聲振林樾。意欲捕鳴蟬,忽然閉口立。」也叫我想起上述的李白傑作。這群小女孩,帶聽眾升向最高天時不需要手帕拭汗。
聖誕將臨。今年的聖誕前夕,香港管弦樂團會在尖沙咀文化中心與兒童合唱團一起,以韓德爾的《哈利路亞大合唱》引領香港有福的聽眾飛升最高天嗎?
2017年12月22日
註1,比如說,貝多芬作曲時,樂團所用的樂器有限;到了瓦格納、李察•史特勞斯和馬勒,作品所用樂器的規模就大大增加。
註2,蕭伯納之「不訥」,可與今日的美國總統特朗普爭雄長。
註3,當然,上升到高音音階前,同一位歌手也會唱其他音階。女高音通常是女子的專利;成人男子要升到同樣的高度,就要啟動假聲。女高音的頻率,通常在C4和C6之間。
註4,對藝術理論稍有涉獵的人都知道,藝術之所以是藝術,就因為它不是自然。以這一論點為為標準,則李白最自然的作品都不能算自然。不過說到這裏,又要訴諸感覺了。我們讀詩聽歌,所讀的好詩和所聽的好歌,固然不可能是絕對的自然。絕對自然的「詩」,是排字工友一時不小心撥落地上的一堆鉛字;絕對自然的「歌」,是風過群山時冷杉林的濤聲,或月亮掀曳潮汐時的浪聲。因此,談文說藝時,「自然」一詞仍用得着。
天籟說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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