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才的劉教授

劉教授苦學成才,大概因為自己的出身和經歷,知道文人出頭不易,他特別愛才和惜才,非常珍惜有才華的後輩。

那天我從群組訊息中得知劉紹銘教授大去,心裏突然覺得像缺掉了一塊,希望這不是真的,可是又不能不相信。呆坐了好一會,才掛電話給劉教授的夫人司徒秀英老師,本意是要安慰她,可說着說着,兩人卻在電話裏痛哭了一大場。

認識劉教授近40年了。上世紀80年代,他在美國威斯康辛大學任教,我在香港三聯書店當編輯,老總潘耀明先生策劃出版《海外文叢》,約了劉教授一部雜文稿《遣愚衷》,稿件由我負責跟進,由此跟劉授書信往返,結上了文字緣。後來他來了香港,我們才真正見到面,開始了一段忘年的友情。

一段忘年友情

劉教授是國際級的名教授、名作家、名翻譯家和大學者,在文壇地位超然。他翻譯夏公的《中國現代小說史》,簡直就是中國近代文學的「聖經」。所謂高山仰止,因此我初次見到他時,難免有點誠惶誠恐,可是交往下來,只覺他溫文儒雅,謙沖平和,對我這小編輯的話都仔細聆聽,毫無大教授的架子,讓我如沐春風。其後交往多了,我們之間變得不光是業務上的往來,而成了經常相聚的朋友。

和劉教授相比,我自然是個末學後輩,因此他和我,可說是亦師亦友。不過他這個師,卻並非嚴師,我從來沒見過他疾言厲色,和他相處,我都可以放言無忌,不用擔心冒犯了他。因為我覺得,即使我說錯了話,他也總會一笑置之,絲毫不會介懷的。

劉教授20多年前決定離開美國,回港任嶺南大學文學院長,因為他的聲望,使嶺大的地位提升了不止一個台階。記得他召集主持的嶺南大學張愛玲學術研討會,可說是香港文學界多年難得一遇的盛事,殿堂級的學者作家濟濟一堂,連「神級」的夏志清教授也難得蒞臨了。還有白先勇、王德威等名家的講座,要不是劉教授的個人魅力,想不出有誰能吸引到如此多的名家遠涉重洋到偏處一隅的屯門來。

我總覺得,回香港任教和生活,對劉教授是極為適合的選擇。他名滿學術圈,足跡遍天下,任教過不少世界一級院校。但他到底心繫生他育他的香港,只有回到他的「故鄉」,他才真正如魚得水。熟悉的語言、熟悉的文化,同聲同氣的學生,不但讓他在教學和研究上揮灑自如,也刺激了他的創作思路,使他寫出了不少文貫中西,妙語如珠兼有港式味道的散文。

劉教授苦學成才,大概因為自己的出身和經歷,知道文人出頭不易,他特別愛才和惜才,非常珍惜有才華的後輩。

愛才惜才

大約是在90年代吧,他讀到雜誌上一篇寫父子看足球的短篇小說,擊節讚賞,來電話問我認不認識作者顏純鈎,我說認識啊!結果我介紹他倆認識。自此,劉教授和顏純鈎成了莫逆之交,還一起合作編過許許多多有份量的書,在顏純鈎任總編輯的天地圖書出版。這是我這輩子做得最成功的「牽線人」。

黃子平教授是另一例子。80年代,黃子平和李陀為香港三聯編了一套《中國小說》年選,劉紹銘教授非常欣賞,不止一次對我稱讚選家的眼光,對黃子平寫的序言,更讚口不絕。黃子平教授後來也跟劉教授成了好朋友。

我從三聯退休之後,到香港中華書局任資深策劃編輯。2012年是中華書局百年店慶,總經理趙東曉先生希望組織一套紀念文集,我建議出版《香港散文典藏》,讓劉紹銘和黃子平合作。名單是他們兩人商定的──董橋、劉紹銘、林行止、陳之藩、西西、金耀基、羅孚、小思和金庸。囊括香港九大散文名家,作者陣容一時無兩,開創了香港聯合出版集團的先河。

計劃中本來由劉教授和黃子平同掛主編之名,後來劉教授對我說,他掛顧問銜,讓黃子平一人當主編就可以了。理由是出版社要付酬給主編,顧問則一般無須付酬,這可以讓黃子平多拿點酬勞。香港出版艱苦經營,主編費並不多,劉教授對後輩的關愛,令我非常感動。

還有個好例子是王璞。王璞的小說和散文寫得非常好,又是我20多年的好朋友。她曾在嶺南大學中文系任助理教授,是劉教授的同事。有時候,顏純鈎、我和劉教授一起飲茶吃飯,他經常跟我們稱讚王璞的小說散文,還將讀過的精彩之處說出來,談得興起時,幾乎是眉飛色舞。

美好的時光

因在屯門工作和居住,出香港市區一趟,舟車勞頓,對年逾八旬的劉教授來說並不輕鬆,因此他並不常「出城」。但劉教授極重感情,假如他要來港島,會事先約朋友們見面,約的最多應該是顏純鈎和我。也有幾次約了蔣芸、黃子平、顏純鈎和我一起到中環的嶺南會所吃飯。吃飯聊天飲紅酒,我們和劉教授度過不少美好的時光。

劉教授非常關心香港的文化圈,經常留意本港的文化動態、關注文學雜誌以及報紙副刊,常常感慨報刊的文學副刊愈來愈少、愈來愈少……

最後一次跟劉教授見面,是2018年的9月12日。顏純鈎要移民加拿大,約王璞和我去屯門向劉教授道別。本來說好要進屯門請劉教授的,不料反讓劉教授付錢做東了。

這幾年疫情肆虐,跟劉教授只能通電話,未能見面,時時在想,不知何時再能請劉教授吃他心愛的乾炒牛河。前年,司徒老師來電告知,她和劉教授要登記結婚了,我真為他們高興。我對司徒老師說,想進屯門觀禮,我先生可以為他們拍攝婚禮照片。不過後來司徒老師說,因為疫情嚴重,還是先不要見面吧,沒想到那次沒見上,就再也見不到了。

這件事,可說是我永遠的遺憾吧。

舒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