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香港流行樂壇教父黎小田

香港樂壇教父黎小田逝世,他早年與作曲家父親理念不合,努力走出自己的音樂道路。他創作力旺盛,一生寫下歌曲逾700首,集電影、作曲、製作和主持於一身,更提拔梅艷芳、張國榮等歌壇巨星,卻為人謙遜,充滿熱誠。

2019年是個不好的年頭。香港半年的暴力示威不說,幾位音樂界德高望重的前輩相繼離世,例如樂評家沈鑒治、詞作家陳鈞潤等。踏進本年最後一個月才幾個小時,噩訊傳來,集電影、作曲、製作、主持於一身的香港殿堂級人物黎小田(Michael Lai)辭世,終年73歲。頃刻過後,又傳來消息,當今頂級指揮大師之一的楊遜士(Mariss Jansons)在聖彼得堡逝世。繼普烈文(Andre Previn)3月辭世,殿堂級大師更呈稀有。

童星入行歌影視多棲

黎小田是香港戰後第一代土生土長影音界的翹楚。他以電影童星入行,1953年以7歲稚齡拍攝《兒女經》,十年後主演《金玉滿堂》結束童星階段時,所參與的電影數目達36部。之後隨着對流行音樂的熱忱,全身投入,在夜總會打康加鼓等做起,再一個十年後加入電視台,以優美旋律寫出《大地恩情》、《浮生六劫》、《驟雨中的陽光》等一首又一首的劇集金曲。另外,他亦為1976年電影《跳灰》創作插曲《問我》,由鬼才黃霑填詞,其經典程度絕不亞於《獅子山下》、《鐵塔凌雲》等同齡金曲,除了標誌七、八十年代香港輝煌的文化成就,也奠定黎小田在流行音樂歌壇的教主地位。但要像他同時身兼音樂創作、製作、比賽評判,又擔任節目主持(例如著名電視節目《家燕與小田》)、電影演員等多棲角色的,很可能只有他一位。

我是偶然一次在理工大學舉行的音樂會上,邀請他參與籌備中的口述歷史計劃。萬萬沒想到他欣然接受,更留下聯絡。為此我請示計劃贊助、香港藝術發展局音樂組主席費明儀。她表示同意,但希望口述史可以包括黎氏的雙親:活躍於電影音樂的作曲家父親黎草田,以及《大公報》、《新晚報》文藝健筆母親楊莉君。

記得當刻費老師回憶一則往事:話說五十年代,她作為新移民和所謂左派文化圈子的一員,與「長城電影公司」主管音樂的黎草田一家經常團聚。有一次在她尖沙咀家聯歡,備有小吃和雞尾酒。晚上結束時,發現黎小田不見了。大夥到處找,結果在枱布蓋着的桌下找到喝得半醉的他,呼呼睡著了!

當我到黎小田位於北角半山家中訪談時,他說已經不記得那件往事,更提出他的音樂事業開始於六十年代,五十年代的童年是沒有音樂的,就是有,也是痛苦的回憶。

因音樂與父親產生分歧

經過一輪遊說,他娓娓道出童年如何跟父親的古典正規教學法產生嚴重分歧:「我練習鋼琴時,如果手稍稍提得不夠高,後面便挨了狠狠的一鞭,這樣我又如何喜歡他要我練的音樂呢?」

這樣的童年,再加上雙親的仳離,難怪有人說黎小田三不講之一就是童年。前後三次訪談,得到他真情坦率的分享。印象最深的是他回憶因為練琴不力,遭父親禁錮。祖母知道長孫酷愛流行音樂,暗暗買了一把吉他,黎小田愛不釋手,很快上手彈奏「貓王」皮禮士利(Elvis Presley)、Paul Anka等歌曲,更帶到片場,落手一彈,馮寶寶等一眾童星「全部暈晒」(全部暈倒)!可是回到家時,父親搶去吉他往地一扔,加上一腳,踏碎的不止是音箱,更有那顆弱小心靈,60多年後回憶時,憤慨之情仍流露於言表:「踏碎不止一次,嫲嫲(祖母)再買結果又遭殃,如是者幾次。」

在2017年11月的新書發布會上,黎小田在百忙中到場參與,而且更作即席講話,第一句話就是:「這本書《香港音樂的前世今生》,沒有我的份。我是六十年代參與樂隊演奏,與同學一起玩,後來很幸運在夜總會演出,主樂隊領班是顧嘉煇,休息時我坐在他旁邊,看他彈,學到很多,他可以說是我的半個師傅。」

說此話時,黎小田已經創作超過700首歌曲、為超過30部電影配樂,其中1987年的《胭脂扣》由梅艷芳主演兼主唱主題曲,獲得最佳原創音樂獎。他的謙遜與他的成就不成正比,是行內人所共知的。上文提到電影《跳灰》的製作人之一陳欣健,原來是黎氏入讀喇沙書院時的band友,他以極深情回憶說:「我們在喇沙初中每天一齊上課、下課、逃學。《跳灰》是我參與製作的第一部電影,找來小田為那部片寫一首民謠風格的歌曲,他大筆一揮就帶來一首永恆的《問我》。回味歌詞,『願我一生去到終結,無論歷盡幾許風波,我仍然能夠講一聲,我係我!』似乎就道出了小田為人那強烈的自信、謙虛、和對朋友熱誠的性格。他離開了,我才後悔沒有在當面稱讚他、感謝他。」

以此文遙祝Michael安息,音樂常存。

原刊於《亞洲週刊》,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作者簡介

周光蓁,香港大學中國音樂史博士,現任香港藝術發展局審批員,著有《中央樂團史1956-1996》(2009年)、《一位指揮家的誕生──閻惠昌傳》(2013年)、《香港音樂的前世今生──香港早期音樂發展歷程1930s-1950s》(2017年)等。

周光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