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的方法(上)

判斷問題的重要性並不太難。你要問:「假若這問題有了答案,我們會知道了些什麼?」

據說熊彼德(J. A. Schumpeter)曾經在課堂上批評牛頓,指責這個如假包換的物理學天才只顧閉門思想,沒有將他思考推理的方法公開而留諸後世!這批評有道理。牛頓在物理學上的豐功偉績,是他在逃避瘟疫的兩年中想出來的;其後就再沒有什麼重大發現──雖是曇花一現,但這「一現」卻非同小可。愛因斯坦的思考方法,屢見經傳:可惜他天賦之高,遠超世俗,要學也學不到。

有些朋友以為愛因斯坦既然可以不用資料而將相對論想了出來,他們也可照樣推理。但愛因斯坦所能辦到的,跟他們有什麼相干?不自量力,以此為最!愛因斯坦的思考方法很可能是那自命不凡的人的一種思想障礙。

我不僅不敢與牛頓或愛因斯坦相比,就是半個天才也算不上。正因為這個緣故,我倒可以寫一點有實用性的思考方法。我的思考方法是學回來的。一個平凡的人能學得的思考方法,其他的凡夫俗子也可以學。天才的思考方法是天才的專利權,與我們無關。

在大學念書時,我從不缺課的習慣就是為了要學老師的思考方法。所有要考的試都考過了,我就轉作旁聽生。有一次,赫舒拉發(J. Hirshleifer)在課後來問我:「你旁聽了我六個學期,難道我所知的經濟學你還未學全嗎?」我回答說:「你的經濟學我早從你的著作中學會了;我聽你的課與經濟學無關──我要學的是你思考的方法。」

我這個偷「思」的習慣實行了很多年,屢遇明師及高手朋友,是我平生最幸運的事。這些師友中,算得上是天才或準天才的着實不少。我細心觀察他們的思考方法,在其中抽取那些一個非天才也可用得着的來學習,久而久之就變得甚為實用。但因為被我偷「思」的人很多,我就綜合了各人的方法,作為己用。雖然這些人大都是經濟學者,但天下思考推理殊途同歸,強分門戶就是自取平凡。茲將我綜合了普通人也可作為實用的思考方法的大概,分析如下。

(一)誰是誰非毫不重要

假如你跟另一個人同作分析或辯論時,他常強調某一個觀點或發現是他的,或將「自己」放在問題之上,那你就可以肯定他是低手。思考是決不應被成見左右的。要「出風頭」或要「領功」是人之常情,但在思考的過程上,「自己」的觀點不可有特別的位置。「領功」是有了答案之後的事。在推理中,你要對不同的觀點作客觀的衡量。

有些人認為佛利民好勝、強詞奪理地去維護自己的觀點,這是錯的。佛利民的思想快似閃電,但他認錯更快!因為他認錯太快,往往給人的印象就是沒有認錯。在我所認識的高手中,沒有一個推理時將「自己」加上絲毫重量的。事後「領功」是另一回事。

同樣地,在學術上沒有權威或宗師這回事──這些只是仰慕者對他們的稱呼;我們不要被名氣嚇倒了。任何高手都可以錯,所以他們的觀點或理論也只能被我們考慮及衡量,不可以盡信。當然,高手的推論較為深入,值得我們特別留意。我們應該對高手之見作較詳盡理解,較小心地去衡量。但我們不可以為既是高手之見,就是對的。高手與低手之分,主要就是前者深入而廣泛,後者膚淺而狹窄。

我一向都佩服史密斯、米爾及馬歇爾等人。但當我研究佃農理論時,我就將他們的佃農理論一視同仁,沒有將他們的大名放在心上,若非如此,我是不可能將他們的理論推翻的。

(二)問題要達、要淺、要重要,要有不同答案的可能性

問題問得好,答案就往往得了過半。在《讀書的方法》一文內,我述說了求學時的發問主旨。以發問作為思考的指引,有幾點是要補充的。

第一,問題要一針見血。這是佛利民的拿手好戲。你問他一個問題,他喜歡這樣回答:「且讓我改一下你的問題。」(Let me rephrase your question.)他一改,就直達你要問的重心,十分清楚。我們凡夫俗子的仿效方法,就是要試將一個問題用幾種形式去發問,務求達到重點的所在。舉一個例子。當佛利民解釋某法國學者的貨幣理論時,我問:「他的主旨是否若時間長而事情不變,人們就覺得沉悶?」佛利民答:「你是要問,是否時間愈多,時間在邊際上的價值就愈少?」這一改,就直達經濟學上的「替換代價下降」(Diminishing Marginal Rate of Substitution)定律;他無需答我,答案已浮現出來了!

第二,問題要問得淺。這是艾智仁(A. A. Alchian)的專長。談起貨幣理論,他問:「什麼是貨幣?為什麼市場不用馬鈴薯作貨幣?」當經濟學界以功用(Utility)的量度困難為熱門的爭論時,艾智仁問:「什麼是功用?什麼是量度?我們用什麼準則來決定一樣東西是被量度了的?」這是小孩子的發問方式。後來艾智仁找到了舉世知名的答案。量度不外是以武斷的方式加上數字作為衡量的準則,而功用就只不過是這些數字的隨意定名。假設每個人都要將這數字增大,就成了功用原理。這武斷的方法若能成功地解釋人類的行為,就是有用的,而功用本身與社會福利無關!

我自己的「佃農理論」,就是由幾個淺問題問出來的。傳統的理論,都以為土地的收成若要將一部分分給地主,那麼地主以分帳的方法徵收租金,就正如政府徵稅一樣,會使農民減少努力生產的意向,從而使生產下降。我問:「既然生產下降,租值就減少了,為什麼地主不選用其他非分帳式的收租辦法?」我再問:「假如我是地主,我會怎麼辦?假如我是農民,我又會怎麼辦?」

第三,要斷定問題的重要性。在我所知的高手中,衡量問題的重要與否是慣例。赫舒拉發更喜歡把這衡量放在一切考慮之前。學生問他一個問題,他可能回答:「這問題不重要。」於是就想也不再想。認為是重要的問題呢,他就從座上站起來!

判斷問題的重要性並不太難。你要問:「假若這問題有了答案,我們會知道了些什麼?」若所知的與其他的知識沒有什麼關連,或所知的改變不了眾所周知的學問,問題就無足輕重了。

有很多問題不僅是不重要,而且是蠢問題。什麼是蠢問題呢?若問題只能有一個答案,沒有其他的可能性,那就是蠢問題了。舉一個例。經濟學是基於一個「個人爭取最大利益」的假設;這就暗示着個人生產是會盡可能減低生產費用。有一個學者大做文章,問個人的生產費用是否會過高了?但基於這作者自己的假設下,「過高」是不可能的。佛利民就下評語:「愚蠢的問題,得到愚蠢的答案,是應有之報!」

(三)不要將預感抹煞了

邏輯是推理的規格;但若步步以邏輯為先,非邏輯不行,思考就會受到壓制。不依邏輯的推理當然是矛盾叢生,不知所謂;但非經邏輯就想也不想的思考方法,往往把預感(Hunch)抹煞了,以致什麼也想不到。邏輯學──尤其是數學邏輯──是一門湛深的學問,但若以邏輯先入為主,就會弄巧反拙。

在念書時我拜讀過愛因斯坦與邏輯學高手樸柏(K. Popper)辯論的書信。他們爭論的是科學方法的問題。在這辯論中,我以為樸柏勝了一籌;但在科學上的貢獻,他卻是籍籍無名的。

邏輯是可以幫助推理的正確性,卻不是思想(Idea)或見解的根源。科學方法是用以證實理論的存在,但它本身對解釋現象毫無用處。那些堅持非以正確方法推斷出來的思想是犯了規,不能被科學接受的觀點,只不過是某些難有大貢獻的人的自我安慰。這種人我遇過了不少。他們都胸有實學,思想快捷──缺少了的就是想像力。

純以預感而起,加上想像力去多方推敲,有了大概,再反覆以邏輯證實,是最有效的思考方法。只要得到的理論或見解是合乎邏輯的規格,是怎樣想出來的無關重要。那些主張「演繹法」(Deductive Method)或「歸納法」(Inductive Method)的紛爭,不宜盡聽。蘋果掉到牛頓的頭上(或牛頓午夜做夢),萬有引力的理論就悟了出來,又有誰敢去管他的思考方法是否正確?

有一些獨具卓見的學者,其邏輯推理的能力實在平平無奇;他們的重要科學貢獻是經後人修改而成的。英國早期的經濟學家馬爾薩斯(T. Malthus),推理的能力比不上一般大學生!近代獲諾貝爾獎的海耶克及舒爾茲(T. Schultz),推理也沒有過人之處。這可見思想見解(Idea)是首要,邏輯次之。馬克思的基本困難,就是他本人在推理上已是低手,邏輯不通,而不少後人代為修改也弄得一團糟。那就是說,馬克思的預感雖有創見,卻經不起邏輯的考驗。

得到了一個稍有創見的預感,就不要因為未有邏輯的支持而放棄。在我所認識的學者中,善用預感的要首推高斯(R. H. Coase)。無論我向他提出任何比較特出的意見,他就立即回答「好像是對了」或「好像是不對的」。先有了一個假定的答案,然後再慢慢地將預感從頭分析。

有一次,在一個會議上,有人提議大地主的農產品售價會是壟斷的市價,缺乏市場競爭,對社會是有浪費的。我衝口而出:「怎麼可能呢?假若全世界可以種麥的地都屬我所有,我就一定要將麥地分開來租給不同的農民耕種;麥收成後農民就會在市場上競爭發售,那麼麥價是競爭下的市價。」高斯在旁就立刻對我說:「你好像是對了。」三天之後,我再遇高斯時,他又說:「你好像是對了。」我問他我對了什麼?他說:「麥的市價。」幾個月後,在閒談中,高斯舊事重提:「我認為在麥的價格上你是對了的。」對一個不是自己的預感而日夕反覆推斷,確是名家風範,是值得我們效法的。

另一個已故的高手朋友,名叫嘉素(R. Kessel),是行內知名的預感奇才。在1974年(他死前一年)我有幸和他相聚幾個月,欣賞到他的不知從何而來的預感。嘉素有一條座右銘:「無論一個預感是怎樣的不成理,它總要比一點意見也沒有為佳。」他又強調:「若無半點見解在手,那你就什麼辯駁也贏不了。」

預感是每個重要發現都缺少不了的──從哪裏來沒有一定的規格,有時究竟是什麼也不大清楚。在思考上,預感是一條路的開端──可走多遠,到哪裏去,難以預先知道──但是非試走一下不可的。走這路時邏輯就在路上畫上界線,將可行及不可行的分開。走了第一步,第二步可能較為清楚。好的預感的特徵,就是路可以愈走愈遠,愈走愈清楚,到後來就豁然貫通。「沒出息」的預感的特徵正相反。

不要以為我強調預感的重要,是有貶低邏輯及科學方法之意。我曾經是加納(R.Carnap)的學生,怎會輕視這些學問?我要指出的是邏輯是用以輔助預感的發展,用早了是可將預感抹煞了的。

三之一

文章來自張教授著作《賣桔者言》,獲作者授權轉載。

書名︰賣桔者言

作者:張五常

出版日期:2000 年 5 月 17 日

頁數:288頁

ISBN 10/13:9789628728152

張五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