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圖為《佃農理論》英文版封面(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張五常教授2016年9月11日,在上海社科院紀念斯密《國富論》發表240周年活動上發表演講,本文是最後一部分。
承上文:
說到思想傳世的問題,這是不容易的事情。我可以自己誇張地說幾句話,就是這十年來,我發覺,我四五十年前發表的文章現在還在,不是很紅,被引用不是很多,但幾乎每一篇都還存在。我的《佃農理論》是1967年年寫好的,現在還在,即使再過50年,100年,還會在1969年,我在芝加哥大學出版的《佃農理論》,當時是5美金一本,現在網上沒使用過的叫價近2,000美金一本,用過的800美金。花那麼多錢買一本書不會白白扔掉,對不對?我寫的《蜜蜂的神話》,1972年出版的,還在。去美國念經濟學的研究生,還要念我的文章。你看我寫中國婚姻的那篇文章,1972年寫的,現在又紅起來了。我們從事這種工作,是掙不了錢的,思想是不值錢的。你說工程師值錢,我的《蜜蜂的神話》值什麼錢呢?我的《佃農理論》哪裏值錢了?但是傳世對作者來說有很大的滿足感。老實說,你給我10億,20億,讓我把「佃農理論」賣給你,我也不幹。自己的思想傳世,是一種很特別的滿足感。假如我告訴你,我不注重思想的傳世,那我是騙你的。我們走這條路的哪一個不重視自己的思想傳世?但是這個問題我最近幾年才知道,我們的文章是過了幾十年才知道傳不傳世的。你自己試試看,傳世五年都不是那麼容易。時間是無情的。大紅大紫的文章多得很,只是時間是無情的。這個問題我們回頭來看,文章怎麼傳世呢?思想怎麼傳世呢?
文章能否傳世有三個要點。第一,一定要有新奇感,要有新奇的東西;第二,一定要有好的品味;第三,一定要有趣。這樣子基本就能傳世了。我的那些傳世幾十年的文章,如果稍遇到一些障礙就寫不出來了。可以傳世的原因,是我當年美國的朋友不管我,別人要發多少學術性的文章,但不關我事,只要我自己做得好就行了。你們現在看,任何需要評審的文章,要交差的文章,要應酬的文章,沒有一篇是留得下去的。我為西部經濟學會寫的那篇講稿,用心寫的,人們都說我寫得好,但是沒有了,傳不下去。而為興趣寫的,講蜜蜂怎麼採蜜,講座位票價,講中國的婚姻,都傳下來了。做學問的目的是為什麼呢?薪水又不高,作為學者我就是要爭取思想傳世。堅信這一點,高傲自信。我當年在美國的時候,系主任是諾斯,對我說得很清楚,別人要算文章數量,但不關你事,你幹什麼都可以,寫也可以,不寫也可以,與你薪水無關的,隨便你怎麼做,我們不管。就這麼簡單。所以說文章傳世的條件其實不是那麼困難。不是說你沒有這個本領,而是說你沒有這個環境。目前中國大學的制度不容許學者寫出傳世文章。你比我聰明十倍都沒有用。
思想要如何傳世,這是非常難的。再回到斯密,他又高出了一個層面,他不是一篇文章傳世,而是一個思想範疇傳世。一篇文章的傳世和一個思想範疇的傳世是不一樣的,思想範疇的傳世是反映著一個思想範疇的轉變,或反映著一個大時代的轉變。能做到思想範疇傳世的,斯密是一個,李嘉圖是一個。雖然後者的分析很多錯。我們現在的數學模型分析是李嘉圖搞出來的。馬克思也算是推出了一個思想範疇,因為他看到財富不均的問題。他只是搞錯了,但總算是反映著一個時代思想的轉變,所以他是思想傳世。再說下去,馬歇爾代表了邊際分析,是新古典經濟學的代表。這麼多新古典都圍繞著他,他寫出了經濟學的整體架構,也是一個新的範疇。現在輪到我,該怎麼做呢?我80歲了,最近花了6個月,日以繼夜,把我的《經濟解釋》重新修改了一遍,由四卷變成五卷。因為看到機會了。自己有機會創立一個思想範疇。成功機會不高,因為這是難度極高的嘗試。我怎麼做呢?我把傳統的經濟學的理論,馬歇爾的傳統改成最簡單的,把其它不合用的全捨棄。然後重視合約,把交易費用引進。追求思想傳世,對作者是很大的滿足感。
再看中國的情況,我們有很多青年很厲害,在基礎上很好。然而純從思想這方面看,他們是做得不好的,所以目前中國的發展,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回頭看中國的發展,你不可能說中國沒有天才。中國的天才多得很,比如蘇東坡,他的創意很厲害。但是當我們看英國,文學有莎士比亞,物理學有牛頓,經濟學有斯密,生物學有達爾文,畫家有特納(威廉.特納)。一個小小的國家,五位頂級大師,而中國哪裏拿得出來?我不接受中國人智力不如他們的說法。當年我在美國,和那些經濟學大師比拼,我感到安然自得。為什麼中國今天有這個問題呢?就是約束教育導致的。回頭看以前,春秋戰國時期,百家爭鳴,有思想大師。但是比起西方,英國這麼小的國家,他們的制度,對學術方面的制度確實比我們的好。謝謝各位!
原刊於人文經濟學會微信平台,獲該社授權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