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分寫作出於幾點原因:一是工具層面的。從很早我就知道自己記性不好,習慣把平時的想法記下來。剛去美國時創作想法多,但沒錢,有位沈太太說:「現在做不了,就先記下來。」記來記去,真記了不少。但這些東西很少回頭去翻看。偶爾想起來,大約某時記過有意思的東西,回去查找,即使有幸翻到了,讀來,又不是記憶裏的那種感覺,一點意思也沒有。這些記錄純屬一堆「真實的文字」而已。
二是,很早就聽過「一本書不窮」這句話,從此仰慕能寫書的人。特別是後來,我拖着沉重的材料去各地做裝置(簡直就是國際「裝修」隊的工作),跑不動時,就更羨慕「坐家」了。一支好用的筆、一杯咖啡,多愜意。只使用大腦,最低的體力消耗,純粹的「文人」。沒有材料費的限制,沒有展廳不合適的困擾。就看你的思維能走到哪,走不遠,誰也怪不了。
三是,寫作對我來說是一種碼字的技術。反正就這麼多字,每一個字、詞是一個意境場,與另一個意境場組合,構成新的意境場。把這些方塊字顛來倒去,放到最恰當的位置,直到最是自己要的那種感覺──可以調到無限好,沒人管你,只取決於你對完美程度的要求。做這事有點像畫畫,特別能滿足我「完美主義」這部分生理嗜好,與文化無關。
踏實寫作 文責自負
再有就是,寫作最讓人踏實的,是「文責自負」的可靠性。物化的藝術作品,特別是今天的綜合材料,費了勁弄起來,展過就拆掉,留下一段錄像、幾張照片。說這個藝術家東西好,怎麼證明?其實愈是好的作品,愈不能看照片;差的作品,有時照片拍下來還能看。我如果遇到有人說:「啊!我在哪兒看過你的展覽。」我就特高興,馬上恨不得比親戚還親呢,他看過我真正的東西。這是藝術家還活着,能趕到各處去控制展覽效果,將來,如果人們對你還有興趣,恢復作品,你哪管得了。范寬如果看到自己的畫黑成這個樣子,還廣為天下人看,一定會見人就解釋:畫完時不是這樣。相比之下,文字多靠得住,白紙黑字到甚麼時候都不走樣。這些字擺對了位置,就永遠對着。李陀說得到位:「用斧子砍都砍不掉。」就憑這,也值得好好擺。
文字的裏裏外外,我都有興趣。編在這集子裏的是「真文字」的部分。這些文字看下來,就像看了一遍個人「回顧展」,從中看到自己:原來我對這類東西感興趣,這樣做藝術,是這樣一個人。如果作品受關注了,藝評家就會根據過去生活的蛛絲馬迹,找出其藝術風格來源的證據:原來一個藝術家的風格不是預先計劃的結果,它帶有宿命性。屬於你的風格你不想要也丟不掉,不屬於你的你拼了命也得不到。在工作室裏處理一個「型」,是銳一點還是鈍一點,是選這塊材料還是那塊材料,所有這些細節的決定,都是由你這個人的性格、修為、敏銳度左右的。如果你着急成功,「型」的處理或作品的尺寸可能就會過分一點,你要是想通過藝術炫耀或掩蓋一點甚麼,都會被作品暴露無遺。這是藝術的誠實,也是我們信賴它的依據。寫作不是也如此嗎?寫作和創作雖不同行,但同樣誰都跑不掉,連想跑的一閃念,也會在作品中顯露出來。
「怪異文字」的創作經驗
作家、藝術家像是作品與社會文化之間的傳導體,導體的品質決定作品的品質。每個人把自己特殊的部分通過作品帶入文化界,價值取決於你帶入的東西是否是優質的、大於文化界現有思想範圍的、對人有啓發的,總之,能否用一種特有的藝術手段將人們帶到一個新的地方。在這裏「特有的藝術手段」是重要的,這是藝術家工作的核心。你要說的話在現有的詞庫中還沒有,你就必須創造一種新的方法去說,從而擴展了舊有的藝術領域。寫作一定也如此。
而作為每一個不得不接受天生性格和成長背景的人,我們有甚麼呢?靠甚麼創作呢?現在看來,對我有幫助的,是民族性格中的內省、文化基因中的智慧,和我們的有關社會主義試驗的經驗,以及學習西方的經驗。這些優質與盲點的部分交織在一起,構成了我們特有的養料。這些與西方價值觀不盡相同的內容,比如與自然配合的態度、和諧中庸的態度、藝術為人民的態度,這些好東西幾乎還沒有機會在以往的人類文明建設中發揮作用,但顯然它是人類文明走到今天需要補充的東西。然而這些東西怎麼用?似乎我們又缺少使用的經驗,因為在過去的一二百年裏,我們只積累了學習西方的經驗。我們傳統中有價值的部分,必須激活才能生效。這是我的那些包括大量「怪異文字」創作的思想基礎,這些認識,一定也反映在我的寫作中。
有些人喜歡我的文字,我說我這是「交代材料體」,聽者就笑。我說,用寫交代材料的態度寫作就能寫好,因為寫交代材料性命攸關,要字斟句酌,不能浪費每一個字的作用,無心炫耀文采,唯一的目的就是把事情原委老實交代清楚。抓住僅有的機會,用這支筆讓讀者相信你。
「藝」與「術」的調配與平衡
上輯《藝術隨筆》15篇:是對與藝術有關的事與人的看法。像是個人經歷的思維小史,也帶出了當時的語境,所以大體按時間順序編排。下輯《關於作品》10篇:有點像「創作體會」。這組稿子的起因是十多年前,我撰寫了一本題為「我的藝術方法」的書稿,講自己的作品,按創作年代一件一件講下來。但作品總在增加,想法也在增加,無法完稿。這次翻出來,補充了內容,借此機會打住了。
這些文字都說了甚麼呢?可以說,它們不是從思想到思想,再回饋思想,而是從手藝到思想,再指導手藝的記錄。對時弊的感知、思維的推進,有時是通過對某幢新樓的造型、材料、顏色或與周邊建築距離的判斷展開的,有時是通過在工作室反覆擺弄手裏的「活兒」展開的⋯⋯在「藝」與「術」的調配與平衡中,延展的是思想的打磨空間。就像畫素描長期作業,通過對每一個筆觸的體會,把握對「度」的精準性判斷。分辨甚麼是開放,甚麼是當代,甚麼是恒定的部分,甚麼是表面現象,大關係怎麼擺,局部怎麼深入⋯⋯這裏的文字是對這些內容的考量及結果的報告。期待大家的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