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凱平:學習積極心理學,也許就掌握了幸福的秘訣

積極心理學最大的不同就在於它對人性的假定,這是一次革命性的改變。

編按:彭凱平是清華大學心理學系系主任、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心理學教授,也是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學術委員會主任,清華經管 EMBA 名師。他以文化心理學方面的研究著稱,是中國積極心理學的領軍人物。

 

問:在你看來,積極心理學的獨特性在哪裏?
 
答:可以說,積極心理學最大的不同就在於它對人性的假定,這是一次革命性的改變。19世紀到20世紀,多種學科比如經濟學、社會學、哲學等,對於人性的假定都建立在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基礎上,連馬克思主義都深受它的影響。經濟學講究利益最大化,社會學主張城市叢林法則、優勝劣汰。心理學則着眼於人類焦躁、抑鬱、自閉等不好的情緒和心理反應;而積極心理學就是對這個研究傳統的一次顛覆,它建立在現代進化的科學基礎上。中國人其實在很早的時候就堅持「人性本善」,這跟積極心理學的理念不謀而合,所以我認為積極心理學的興起並盛行,將是推廣中國文化的絕好機遇。
 
問:你在研究積極心理學之前主要是研究什麼?
 
答:我之前的主要研究領域是文化心理學,特別是文化變量對人類心理過程和行為的影響,比如說語言、民族意識、價值觀念、自我他人態度等等。成名的工作主要是歸因方面的文化差異。我們發現東方人的歸因更強調環境因素的作用,西方人的歸因更強調個人特質的作用,所以才有西方文化中的根本歸因誤差問題。在矛盾信息的處理方面,我也發現,東方的辯證思想影響到東方人對矛盾信息更加寬容、綜合的傾向性,而西方人對矛盾信息表示出更多的極化現象。在其他的感知覺方面,我們也發現了一些有意義的系統的差別。情緒方面,我們發現東方被試者的矛盾情緒,或者叫​​辯證情緒影響更多。
 
問:是什麼讓你對積極心理學開始感興趣?
 
答:2007年,我休假回國住了半年,發現國內的發展到了一個關鍵時期,有點走入瓶頸的感覺,貧富差距比較大。中國作為一個潛力巨大的國家,一旦轉型期突破了,社會的發展就會一馬平川,堪與西方資本主義強國比肩,而一旦轉型失敗則將重新倒退到動盪混沌的年代。這是我們不願也不能看到的局面。而積極心理學則可以很好地引導由於轉型期的各種不公正所引起的負面情緒。個人的工作必須和社會結合才有意義,我從已經研究成熟的文化心理學轉入幸福科學,也正是這個原因。
 
問:還有什麼重要事件讓你決定進入積極心理學嗎?
 
答:2008年5月,我成為伯克利—清華高級心理學研究中心的創辦主任,後來又成為清華大學心理學系的創辦系主任,當時我被中國的迅速變化所深深鼓舞振奮。在三十年的經濟高速發展之後,我發現中國人對個人幸福和蓬勃人生有着巨大的追求。當中國在發生如此迅速的社會和心理變化時,一門理解中國人對幸福和福祉的追求慾望及方法的科學,就顯得十分必要,並且這對中國和全世界都有重大意義。
 

積極心理學所面對的挑戰

 
問:積極心理學要解決的最大問題是什麼?
 
答:這個最大的問題就是,人類存在和社會發展的目的是什麼?人類追問這個終極問題,已有幾千年之久。我們怎樣才能定義發展、權力、財富、幸福或福祉的目標?中國人似乎很難定義發展的目標問題,哪怕是「幸福是什麼」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都能難倒很多中國人,包括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莫言先生。佛家認為人生的目標就是從苦難和慾望中出離的智慧,但這樣我們怎麼才能夠在這個如此競爭激烈的世界裏實現自我呢?積極心理學應該可以幫助大家回答這個重大問題。
 
問:你覺得積極心理學領域裏的最大挑戰是什麼?
 
答:我覺得積極心理學一個比較大的挑戰,還是在對機制的研究方面。人類的幸福體驗是一種全身心的宏觀的體驗,它的生理機制以及心理過程能不能用傳統的還原主義方法來研究,恐怕是一個比較大的挑戰。換句話說,除了我們已經知道,人類大腦有一種獎勵中樞、有一些神經化學機制可能與幸福體驗有關以外,還有哪些,或者說,這些生理體驗,是否就能構成人類的幸福體驗,這是一個比較大的問題。
 

快樂並非幸福

 
問:如果一個人想變得更幸福,他應該怎麼做?
 
答:幸福首先並不能與快樂完全劃等號,快樂可以是生理上簡單的滿足感,比如吃了一頓美味的晚餐、看了一部不錯的電影,這都是很容易獲得的,是簡單的快樂。幸福應該在快樂前加上「有意義」為定語,是對幸福內涵的正確認知、主觀感受上愉悅感與自信感同時存在、積極的行為方式三者組合產生的內心體驗。
 
買一輛豪車可以讓我感到幸福,這是許多人的普遍認識,而這樣的「幸福」成本高昂難以實現,還容易給我們帶來負面的影響,錯把社會攀比當成幸福。在東方的智慧裏:有一種狀態叫物我兩忘,這種物我兩忘能讓人廢寢忘食、孜孜不倦、追求不止;米哈里.希斯贊特米哈伊教授把它叫做「福流(flow )」,這種幸福狀態不需要金錢,不需要權勢,不需要更多的刺激和支持。物我兩忘、廢寢忘食其實就是感受幸福的過程,尋找幸福感不妨思考一下做什麼事情能讓自己有這樣的境界?很多研究顯示,體育運動、優美的音樂、美好的文學作品、或是一次出門旅行、一個朋友聚會、一次打牌消遣,都可能是幸福感的來源。
 
問:您以對文化心理學的研究而着稱,可以告訴我們一些中國文化在積極心理學領域的影響嗎?
 
答:跟其他心理學領域不一樣,積極心理學受到了東方智慧的影響。2012年,賓夕法尼亞大學的 James Pawelski(詹姆斯.帕威爾斯基)教授應邀來華參加第二屆中國國際積極心理學大會時,用《論語》論語開篇的三句話來開頭:「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學而時習之,不亦說(即悅,編按)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這其實講的就是幸福之道。幸福不是金錢、不是財務;不是權勢、不是地位。是友情——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是學習——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是君子之道——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寬容、厚道、幸福、善良,這個是我們中國文化對世界文化的貢獻,積極心理學應該是一個我們中國人一定能做好的學科。
 

積極心理學在中國的發展

 
問:你是中國積極心理學的領袖。現在積極心理學在中國的進展如何?
 
答:「積極心理學」已經成為中文裏的熱門詞。百度指數顯示,在我剛回國的2008 年,基本上沒有人搜索「積極心理學」;從2009年開始,它的搜索熱度開始有爆炸性的增長,到去年我們召開第二屆中國國際積極心理學大會時,已有數百萬次搜索。它不僅是一門研究人類優勢和幸福的心理科學,而且成為了一場社會運動。中國各級政府都參與進來,提升幸福、建設幸福城市,教育工作者要讓下一代更幸福、更健康、更蓬勃,學術界也展開對積極文化和行為的討論。它是涉及到藝術、美學、冥想、瑜伽、音樂和其他人類生活中多姿多彩的各方面的一門學科。它也與各種知識傳統有相通之處,從中國哲學到現代腦神經科學都跟它有聯繫。 
 
中國學者和從業者也與國際積極心理學協會(IPPA) 建立了良好的關係。在2010 年8月,我們召開了第一屆中國國際積極心理學大會,邀請到彼得森等著名學者來訪。在2012年11 月,我們又召開了第二屆大會,並邀請到塞利格曼、帕威爾斯基和其他 IPPA 執委來發表了精彩的主題演講。
 
問:清華大學以其技術和實用的風格着稱,這影響到你的心理系以及你對積極心理學的願景嗎?
 
答:清華大學傳統上是一個工科學校,以她的技術發明、技術應用而享譽中國。清華的學風也是以問題解決為導向,提倡學生有解決問題的方法。清華大學心理學系在這樣一種學風的環境背景下,肯定也希望能夠用技術來解決積極心理學面對的一些問題,同時也能夠創造出一些與積極心理學有關的科學技術新方法。
 
我們現在正在做的一些工作,比如用大數據、雲計算來分析中國人民的幸福體驗、幸福狀況,描述中國的幸福地圖,這就是一個方向。我們也希望能夠在個人幸福提升方面能夠找到一些解決的方法,比如手機 app、終端使用,還有監測、提升、輔助心理功能網站的實施。
 
總而言之,我們是希望把心理學常用的一些技術,比如說生物的腦波技術、核磁技術,行為科學中常用的眼動技術、虛擬技術、認知虛擬技術,還有生物學的反饋技術,都能夠用在人的積極能量的發掘、積極情緒的培養和積極行動的支持方面。只要是我們心理學家能夠利用、發現、理解的科學技術,我們都希望在積極心理學領域得到驗證、應用、發揮。
 

積極心理學的未來發展

 
問:你對積極心理學的未來有何計劃?
 
答:我想專​​門談一談中國積極心理學的計劃。世界各國都在積極參與幸福科學的建設與討論,中國自然也要參與。首先,中國應該有一些中西合璧的人才,參與國際上有關幸福的協會和學術研究的討論。其次,我們得研發一些自己的獨特理念,總結出一些代表中國特色的實踐樣本,這樣我們才有實實在在的成果去宣講、去推廣。更為重要的是,我們還要爭取主動權,自主組織一些與幸福科學或幸福話語權有關的活動,把別人吸引到中國來討論和參與,我們應當主動去引導世界積極心理學的研究潮流。
 
問:你對積極心理學的將來有什麼期望?在今後五年裏,你想看到什麼樣的變化?
 
答:我希望能看到今後五年內,以下四個問題得到回答或取得進展。第一個問題就是我先前提到的:人類存在和社會發展的目的是什麼?
 
第二個問題與中國人在這個重要歷史關頭的幸福現狀相關:如何測量個人、家庭、組織、社區和國家的幸福?我們正在逐漸地從紙筆填寫的自我報告問卷,進步到用社交媒體產生的大數據來做數據挖掘,以及其他現代計算機技術的使用。
 
第三個問題是集體主義與幸福的關係。比如:社會關係如何影響積極心理學的主要方面?或者,中國文化裏的集體主義怎樣影響一個人的幸福感?毫無疑問,友情、社會網絡、婚姻或親密關係的質量,不僅對中國人極為重要,對全世界的人都是如此。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同志提出要建設「中國夢」,也就是國家富強、民族復興、人民幸福,那麼為什麼國家和文化對中國夢這麼重要呢?
 
第四個問題是:傳統中國智慧可以怎樣幫助我們理解和提升中國積極心理學?我自己研究的一個方向就是中國人的「陰陽」思維方式。我們發現,中國人可以感到幸福的同時體驗到辯證情緒,也就是說,他們可以同時感到快樂和悲傷,而美國人會覺得這難以理解。中國古代智慧為對個人幸福的理解提供了非常重要的角度。
 
總的來說,我對積極心理學在今後五年的期望,就是看到這四個問題上取得進展。
 
問:你認為在今後五年內,積極心理學的熱門話題會是什麼?
 
答:我認為會有三個方面的熱點話題。第一,還是在傳統的生物機制方面的突破。最近幾年,愈來愈多的心理學家加入到積極心理學的領域,很多人其實是開始關注積極情緒、積極體驗的神經、生化等各方面的相關機制研究。這些方面隨着生物技術的進步,可能會有些出其不意的發現。無論怎樣,我覺得,積極心理學的腦神經、神經電生理學、生物化學研究甚至行為醫學研究,可能會變得非常熱烈,主要是美國社會對健康醫學的研究,可能會遷移到對積極心理學和生物的研究。
 
第二,肯定是與信息科學的突飛猛進有很大的關係,包括雲計算、移動終端的使用、數碼的使用、虛擬技術研究。所有在虛擬世界能夠使用的方法,也可能會在積極心理學領域形成一些熱點。
 
第三,人類在文化科學的突破,也會影響到積極心理學領域,包括文化的演化及其選擇出來的一些機制、各個文化獨特的遺傳密碼,可能會牽涉到我們積極心理學有關文化差異的一些研究。這可能是未來的幾個熱點領域。
 
問:對於那些對積極心理學感興趣,或者新近進入這個領域的人,你還有什麼內容要補充的嗎?
 
答:我覺得,積極心理學家的眼光應該更廣闊一點,不要局限在心理學以及幫助人民創造積極的心態上。積極心理學是一種理論假設,它不光是一種研究領域,它更是一種思想運動。這個運動應該可以影響到人類的其他學科:政治、經濟、文學、哲學、法律等等方面,都可以受到積極心理學的影響。這也許是少數幾個可以對人類的其他學科做出理論性指導的心理學領域。就像人本主義的哲學思潮,影響到人文科學的很多學科一樣,積極心理學的研究可能也會、也應該影響到人類的其他學科。這也是我對積極心理學最大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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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EMBA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