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傅高義(二):鄧小平對香港的設想有落差

有經濟學家曾指出,八十年代香港的GDP佔中國的兩成半,今日卻只是約3%,顯示香港的重要性下降,有機會被中央「撇賬」,傅高義如何看?「我不認為這有可能,香港卻始終是個重要的區域重鎮,與世界有特別的連繫,有比中國好的法律制度、大量跨國企業和國企願意投資在這裏,因此,說香港會被放棄是荒謬的。」
近年香港風雲變色,先有2012年的反國教運動,後有去年的佔中運動,更有最近的反水貨客運動,圍繞政改、中港矛盾、法治等討論此起彼落。歸根究柢,難免追溯到30多年前——八十年代起,鄧小平恢復中國領導人地位,高舉改革開放的旗幟;而1984年,中英簽署《聯合聲明》,英方承諾歸還香港主權,而中方承諾一國兩制及五十年不變。其中鄧小平對今日中國和香港發展的關鍵性,是不言而喻的。
歷史對鄧小平的評價,從來都具爭議。有論者認為他是帶領中國走向世界的改革先鋒;也有人認為他獨裁、好大喜功,為中國帶來太多貪污問題。要對鄧小平作出客觀評價不容易,要一個不諳中文、對中國檔案和在地研究無從入手的美國人來評價,更是不容易。然而,一個美國人不畏艱辛,於70歲高齡毅然學習中文,花十年時間寫成《鄧小平時代》一書。這本書在國際間受到廣泛關注,不但入圍美國國家書評獎(National Book Critics Circle Award)終選名單,更獲全球外交事務領域英文著作的最高獎項——Lion Gelber Prize。這部書的作者——傅高義(Ezra F. Vogel)——對中國和亞洲有特殊的感情。
在上一篇文章〈專訪傅高義(一):鄧、習兩「平」的比較〉,傅高義教授比較了30年前的鄧小平和今日的習近平,本文將繼續談中國改革開放。

要說中國有法治還太早

由鄧小平提出改革開放至今已30多年,十八大三中全會和四中全會的主題,分別是深化改革和依法治國,由鄧到習,傅高義如何評價中國的改革進程?「我認為現在中國需要在法治方面着手,習近平還未講明他確實會如何做到,所以我們是在等待的。」但他認為現階段不宜太早下結論:「習近平仍在執政初期,可以見到他已盡力打貪,並取得一定成果,很多大貪官已被清算。現在黨高層都不敢用房車載子女上學,不敢在豪華飯店宴客、買奢侈品,只怕會被人見到。」
傅高義抬一抬頭,緩緩喝一口中國茶,然後語重心長的道:「但很多事情,例如法治,要評價還是太早了。」一個法治社會,遠遠比單純廉潔意義深遠。「我很多中國學者朋友是擔心的,習近平太嚴格,限制很多自由,包括網絡自由,令人要處處慎言。他們覺得中國若要繁榮起來,一定要更多討論的空間。」傅高義指現階段是困難的,因為習近平正在鞏固自己的權力:「他之後會否更為開放、會否放鬆一點,那很重要。鄧小平最早期也有四項基本原則,有這個範圍內讓你去討論,但不能逾越過界,以後才逐步放寬。習近平似有同一傾向,會說明要尊重共產黨、要尊重中國這個國家,但以後會否有更多討論自由,我們還不知道。」
聽起來,傅高義對中國的未來是抱相當希望的。「但我的很多中國朋友始終是擔憂的,他們不知道,也見不到任何跡象將會有更多自由、變得更開放,我理解中國的情況是挺緊張的,所以我們希望會望見更多改變的信號,但現階段難以判斷。」
傅高義不認為選舉制度是香港最急切要處理的事項,但他認為中央至今未有正面回應香港的情況,並指出強硬手段不是最有智慧的選項。(亞新社圖片)
傅高義不認為選舉制度是香港最急切要處理的事項,但他認為中央至今未有正面回應香港的情況,並指出強硬手段不是最有智慧的選項。(亞新社圖片)

鄧小平未能預料今日香港

1984年中英簽署就香港前途問題共同發表的《聯合聲明》,鄧的角色可謂舉足輕重。一國兩制和五十年不變的承諾,皆是在那時訂定的,在當時的天空下,自然是一種改革,但觀乎今日香港,這個改革成功嗎?「我相信鄧小平並無預測到今日的情況。當他1992年南巡時,香港人比內地人富有得多,生活水平遠超他們,香港人對世界認識更多,內地人有時要向香港人請教外面的事情。鄧想不到的是中國富起來後,有些富人想搬來香港,令香港過度受壓,包括買入很多物業,以致樓價被推高,最終引來香港人的擔心。」
中港矛盾日益激化,是30年前始料不及的。「他也沒有預計到內地眾多出色的年輕人會想來香港工作,大量南下,所以香港人要找好工作的難度變相增加。香港人擁有的不僅是法治,還有一定的優越感,當內地人帶一個小朋友在街上如廁,自然成為對內地人的一個壞印象。還有普通話與廣東話之間的問題等,這些都說明,香港人被大陸壓得喘不過起來。」

中央可強硬但非最佳選項

傅高義是從這個角度去看香港的:「我認為對香港年輕人來說,重點不在於2017年有的是真普選還是被限制的選舉,而是社會生活,即是從大陸來的各種影響。我認為這是香港最主要的問題,這是我的意見。」他認為一國兩制作為一個政策是合適的。「問題是正在發酵,但我不認為選舉制度是最急切要處理的事項。我覺得中央至今未有正面回應香港的情況,不錯,他們是可以行一個強硬的政策,但我認為這不是最有智慧的選項。他們可以用另一種方法去處理,一方面要更多表達對港人關心,另一方面要對矛盾底下的社會問題對症下藥。」
1984年,一個五十年不變的承諾,挽回了很多港人的心。但這是否意味着2047年的香港將會取消兩制,轉而實施社會主義?「鄧小平當然不能知道50年後的事,但他可以用一個歷史的、長遠的角度去思考。對美國人來說,一個長遠的計劃是指4年後——下次選舉。對鄧來說,我想50年都是一個相當長的時間。」作出承諾的4年後,因為社會議論紛紛,鄧小平又說:「五十年只是一個形象的講法,五十年後也不會變,前五十年是不能變,五十年後是不需要變。」這或許可以顯示到鄧的一些思維。

鄧或料2047年中國追上香港

傅高義說:「我認為他的意思是指,當然我們會給港人擔保,不會入侵這個系統50年,並讓大家各自用自己的方式生活和做生意,最少50年,可能更長。但更重要的是給一個長遠的時間去作調節。我懷疑,他認為到了那時,大陸已作出很多改變,香港和中國的制度會變得更相似。某程度上我認為這已在發生,並需要現在的北京領導人用新思維去解決、調節兩個制度之間的問題。」從傅高義的角度看,五十年是一個估算,估算兩個制度要多少時間才能靠攏在一起。「事實上我認為那走得比鄧想的快,再過10年,兩個制度的差異就不多了,因此不需要那麼長的時間。」但他強調,未來始終要想辦法紓緩內地人對香港社會的影響:「這種影響對全世界來說都是明顯的,特別是接近大陸的區域。」

不認同港人對一國兩制欠認識

去年12月中,《人民日報》海外版發表署名文章,批評部分港人對《基本法》及一國兩制欠缺基本了解。傅高義不以為然:「那是一個很闊的概念,我認為多數人明白其中的基本概念,問題在於如何處理其中的細節,以及在下一個階段如何順利過渡。」對於有指以習近平之強勢,不可能對香港讓步,他認為不宜太早下結論:「我相信習近平注意到中國正在面對的問題,他想保持穩定。當社會穩定和發展順利,或許他就會變得更開放。但在鞏固權力的初期,這很難的,特別是現在正值打貪之事,很多高官懼怕會被清算,結果令權力轉移(power transition)的過程變得更困難。這些變數對領導高層來說是不穩定因素,上任後需要時間去調節。」
正如傅高義所說,當一個政權打擊貪腐時,上層往往不敢有大動作,在各項事務上傾向保持現狀,從這個角度看,打貪反而成為改革的掣肘。「為了保持人民對黨的支持,習近平知道他要打貪。然而,中國的貪腐不同歐美的貪污,歐美有發展成熟的法律制度,貪污等於違反法律;但中國沒有這種制度,貪污在這裏是指高官們用其權力,透過不公平的途徑,去獲得一些對自己及其家人有利的東西,結果造成廣泛的反對聲音,那中央就要處理。」儘管如此,傅高義相信貪腐難以根除:「習近平的難題是管理貪腐,將它限制在一個範圍,不讓其擴散,這樣可以得到一點支持。」
1982年9月24日,鄧小平與時任英國首相戴卓爾於北京會面。(亞新社圖片)
1982年9月24日,鄧小平與時任英國首相戴卓爾於北京會面。(亞新社圖片)

香港會被放棄的說法荒謬

有經濟學家曾指出,八十年代香港的 GDP 佔中國的兩成半,今日卻只是約3%,顯示香港的重要性下降,有機會被中央「撇賬」,傅高義如何看?「我不認為這有可能,香港在八十年代確實是很特別、很重要,而今日成為眾多地區之一,角色和力量變弱,並且上海亦變得比以前重要,然而香港始終是個重要的區域重鎮,與世界有特別的連繫,有比中國好的法律制度,大量跨國企業和國企願意投資在這裏,因此,說香港會被放棄是荒謬的。」即使是跟上海比較,傅高義始終認為香港難以被取代:「跨國企業相信健全的法律體制能保護他們,外國人在這個世界城市感到更舒服。」
傅高義於七十之齡寫《鄧小平時代》,寫了足足十年,他不稀罕常人的退休生活,積極於學術研究,令人欽佩。今年他已經85歲,讀者或會以為,傅高義完成了一部巨作,也獲得海內外好評,應該滿足。然而,對知識飢渴的傅高義並未滿足,正在準備撰寫下一部著作。

亞洲通構思中日關係著作

「我很久以前已決定要寫一本關於胡耀邦的書,因為他的歷史很有意思,要明白中國的政治思維,胡耀邦是個相當重要的人物。」可是,這個長久的願望或許又要押後。「但最近有朋友建議我寫一本關於中日關係的書,我很幸運寫過中國的鄧小平,早些年又寫過《日本第一》,在兩地均得到不錯的評價,故此我有兩國的朋友和一些優勢。他們因此覺得我有特別的責任去寫日益惡化的中日關係。所以我會寫的很可能是關於中日關係的書。」
傅高義形容,這會是一本以中國人和日本人為對象的書。「到目前為止,雖然可能最後在其他國家成功,但我寫的書都是為西方讀者而寫的。今次我希望以中國人和日本人為對象,能寫一個可以在兩國通用的客觀解釋。同時我可以寫更多關於兩國的歷史,例如二戰,以及我們從二戰學到什麼,或者能對兩國關係起到幫助。」他認為,歷史的重要性在於提供一個回顧:「讀者了解相關歷史後,可能中國人會說:『啊!原來日本人是這樣。』日本的人也會說:『啊!原來這是為何中國人對我們在二戰的行為那麼憤怒。』」
無論如何,新作的構思還在早期階段,傅高義笑言:「我不預期會再花十年寫這本書了,可能只是兩、三年。」筆者比較貪心,無論是胡耀邦還是中日關係,兩本都想看。傅高義大笑起來,說:「如果我的健康容許,我希望有一天你能為那兩本書跟我做訪問呢!」新作或許要等兩年,但傅高義眼中的中日形勢,明天就有了,請留意明天本欄內容。
下文預告:專訪傅高義(三):中日關係沒有外界想像般差
個人簡介
傅高義(Ezra F. Vogel)(1930-),哈佛大學亨利福特二世社會學榮休教授,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前主任,精通日文與中文。1958 年獲哈佛大學社會學博士學位,1967 年任哈佛大學教授。1969 年出版其第一部中國專著《共產主義制度下的廣東》(Canton Under Communism);二十年後,出版了第二部專著《先走一步:改革開放中的廣東》(One Step Ahead in China: Guangdong Under Reform),被認為是了解中國及其改革開放的重要著作。1979 年他關於日本經濟崛起的著作《日本第一:對美國的教訓》(Japan as Number One: Lessons for America)作為學術暢銷書產生了很大的國際影響。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