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特區自1997年成立至今20年,經濟表現如何?與回歸前的20年相比,經濟增長明顯地放緩,經濟不均亦比前惡化。
本地GDP與人均GDP每年平均增幅,在1977至1997年期間分別為 6.6%與 4.8%;但於1997至2017年期間,兩項增幅分別降至3.2%與 2.6%。
參照政府發表的家庭住戶入息統計資料,戶主年齡介乎20至65歲的組別中,住戶收入分佈的堅尼系數(未計算各類福利轉移)由1976年0.432增至1996年0.477,在2016年更處於0.507的水平。為免扭曲有關堅尼系數,我已撇除戶主年齡在65歲以上的住戶,因為此等戶主大都已經退休而並無收入。
在上述兩段時期內,香港經濟增長與經濟不均出現如此重大變化,到底原因何在?期間經濟表現又應如何解讀?
相對於回歸前的20年,回歸後20年的經濟表現的確差勁,以下是坊間的普遍解說:
第一,有論者稱近20年來,香港經濟先後受到亞洲金融風暴和全球金融海嘯拖累,而回歸前的20年,則受惠於中國經濟開放下的經濟結構轉型。不過,此等因素並未能解釋為何面對相同外在挑戰,香港的表現不及新加坡。
第二,有論者指出,制訂經濟政策仍以「積極不干預主義」為原則,乃屬不合時宜。但我認為,經濟效率下降和經濟不均加劇的現象,究竟源自對此原則過度墨守成規,抑或未能貫徹到底,仍有待稽考。
1997年以前,政府向香港電訊回購專營權,以開放電訊市場;時至今日,Uber、Airbnb、海外醫生,甚或一些企業或專業人員要打入本地市場,都遇到諸多阻撓。香港的金融科技未及趕上,被中國內地訪客嗤之以鼻,種種規管障礙,窒礙創新及競爭能力,近20年來的經歷並沒有肯定的結論。
第三,1979年中國對外開放後,香港經濟結構急速轉型,由原本以出口製造業為主,變為服務業經濟。由於消費者與生產者服務,所受規管程度均高於出口商品,以致本地經濟在自由度、競爭力或效率方面均告下滑。
第四,發展成本隨着規管成本加重,引致物業與房屋發展放緩,並嚴重短缺。租金與樓價持續飆升,令經濟不均加劇(尤其是物業財富),以至亞洲區漸趨繁榮之際,香港商廈與私樓需求激增,營商成本更見攀升。
原則上,部份上列因素不無道理,但難以實證方式顯示其對香港經濟表現不濟的累積效果。其實無論任何行業,不管規模有多大,對整體經濟來說,亦只佔一小部份,能夠造成的負面影響,未免被過份誇大。
人口變化效應
我曾修讀已故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福格爾教授(William Fogel)的經濟史課程,其中談及美國經濟增長策略因素,即使重要如鐵路,對整體經濟的影響只屬輕微。據他估計,即使美國建不成鐵路網,亦即大多數經濟歷史學家視為美國經濟增長的火車頭,該國增長率頂多亦只會減慢四份之一個百份點,原因十分簡單:美國人總會退而求其次,找到鐵路的替代品,前景並不會如想像般黯淡。
香港經濟增長放緩,經濟不均加劇的主因,應在於人口和勞動力兩方面的變化。在大多數經濟發達國家,勞工就業往往佔GDP一半至三分之二,世界各地的堅尼系數大都以住戶的工作收入為依據,皆因其他收入來源資料付之闕如,又或少報,是以經濟不均的現象主要靠勞工市場收入量度。
香港經濟近20年來表現不濟,根源在於二戰後的人口結構。1945至1948年,內地移民大批湧進,人口由60萬激增至180萬;1948至1951年再有50萬移民,令香港人口增至230萬。
外來移民潮對香港經濟發展的影響持續至今,可說是眾多因素之中最關鍵的一環,造成整體人口中不同年齡組別數目激增及銳減。
二戰結束後,在1945至1951年來港的一代以成年人最多,這一輩人傾向組織大家庭,隨之衍生的嬰兒潮尤其龐大,至1970年代這些嬰兒長大成家立室之時,卻又崇尚小家庭;隨後一代人普遍遲婚,要到2000年代才考慮成家立室,家庭成員數目亦更少。
不同世代所生育的子女數目大有分別。二戰後各世代中,以1950年代出生的子女數目最多,1970年代次之,2000年代則更少。
1950年代出生的大批戰後新生代,到了1970年代投身社會,造就本地經濟高速增長;但隨後生育率逐漸下降,自1980年代開始,職場生力軍數目升勢不再,甚至出現每隔十年數目遞減趨勢(【表1】)。香港並非單單面對人口老化問題,更飽受因年輕人口持續減少,勞動力供應短缺的問題困擾。
1961至1971年, 大批20至29歲的女性進入結婚生子年齡,30至39歲已過生兒育女階段的女性數目則下降;當時正值製衣業興盛,人手反而日見短絀,僱主唯有另闢蹊徑,以合約形式聘請外發工,讓婦女以件工方式在家工作。
1981至2011年,隨着中國對外開放,跨境婚姻日趨普及,20至29歲女性遞減數目大大不如男性;由此預計2011至21年期間30至39歲的女性,以至2021至2031年期間40至49歲女性的人口將會激增。相信2010年最低工資立法之舉,實乃受工會施壓,力求締造婦女的就業機會,讓她們最終成為工會選民。
人口按年齡組別的數目激增與銳減之勢,對就業人口的數目與結構影響至大。1971至1996年,25至44歲就業男、女性高速增長,初段期間的增速尤為明顯(【圖1】);但1996至2016年,男性數目銳減,要到期間後段才回穩,25至44歲的女性數目則維持穩定,因勞工參與率與通過跨境婚姻來港的新移民數目均續見增長。
1971至1996年,45至64歲在職男、女性數目高速增長,其後升勢減慢,但未嘗下降。
經濟前景關鍵
雖然基於學校教育擴展,人口中受教育的平均年數得以改善,但未能抵消人口下降的負面影響。1971至1996年,25至44歲就業男性及女性的總計教育年數高速增長(【圖2】);但1996至2016年,就業男性的總計教育年數增幅則大為放緩,就業女性增幅放緩的程度則相對溫和。
25至44歲就業人口中,按學校教育年數計算,生產力有所提高,然而顯然不足以抵消此組別人數增長放緩及數目減少之勢。這是近20年來經濟增長持續放緩的主因,並且說明何以香港經濟表現不及新加坡,該國則一直通過投資於教育和吸引外來移民,致力擴大工作人口,並提升其教育水平。
香港的全要素生產力(total factor productivity),亦即全面考慮到勞工、人力資本、物質資本的經濟生產力指數,以往一直領先新加坡:領先幅度計1970年代為7.7%,1980年代13.8%,1990年代46.8%,2000年代則大幅收窄至5.9%;到2010至2014年,更反而落後5.7%(【表2】)。
25至44歲的年齡組別,通常是工作人口中最具創意的一群,在我看來,其人數與人力資本增長緩慢,正是香港特別行政區成立20年以來,拖慢GDP及人均GDP增長的最核心因素。此乃期內經濟不均情況惡化的原因之一,而人力資本的分佈失去平衡,正正就是由於人口與教育政策失誤所致。
這當然不排除還有其他因素的影響,但若未能針對人力資本投資及其分配問題加以補救,則恐怕難以有效改善整體經濟發展與經濟不均情況。為年青一代作出投資實在是香港經濟前景所繫的最重要契機,但這當然是要假設香港的「一國兩制」得以持續下去。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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