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傳奇的誘惑 文學絕嗣張愛玲──專訪張小虹

張愛玲過世後留下11箱遺物,遺物作為「物」的本身,可以怎樣被看待?張小虹娓娓道來。

台灣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吹起了張愛玲熱,大小報章搶着刊登這位祖師奶奶的起居生活,戴文采受報館之托到美國訪問她,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心生一計,租住張愛玲公寓隔近房間,方便窺探其私隱。每次張愛玲出來倒垃圾,等她離開之後就倒出在黑膠袋子的東西端詳一番。

張愛玲成名以後,大小作品成為高等學府爭相研究的題目。國立台灣大學外文系特聘教授張小虹是研究張愛玲的著名學者,她笑言:「學者研究張愛玲像進入雷峰塔,她是除了魯迅以外,最龐大的學術體系。當進入這個領域以後,會感受到這個學術體系的複雜性。」

眼前出現高聳塔頂,有人會驚歎於它的巍峨,欲攀上去一睹壯麗的風光;有人怯於它的巖巉而踟躕不前。張小虹是前者,希望登到塔峰,看不一樣的張愛玲。「台灣以前有一個玩笑,你要害一個人傾家蕩產,你就讓他去辦雜誌;外文系要害誰畢不了業,就去寫莎士比亞;中文系就去研究張愛玲。」

張小虹欲登雷峰塔頂,看待不一樣的張愛玲。
張小虹欲登雷峰塔頂,看待不一樣的張愛玲。

當代文學研究與文化相互交織,在比較文學研究的領域裏,張小虹認為「物」擔任重要的角色,她強調:「張愛玲是一個非常注意細節瑣碎的作家,小說裏的物件描寫得非常精彩,不但這種《紅樓夢》式樣的描寫精彩,甚至每個小物件之間有很好的意象。」然而,過去的學者過於注重文字的處理,忽略「物」的本身。這次,張小虹藉張愛玲的遺囑文本出發,把文學中的作者意願、法律論述提高至哲學思考討論,嘗試處理當代文學經典與作者權威之間的種種爭議。

遺囑不當迻譯 所有財產充公

1992年2月14日,張愛玲在美國加州洛杉磯市比華利山立下一份遺囑,她親自購買簡式遺囑表格,以英文填寫遺囑內容,由一名公證人與另外兩名人士公開見證,遺囑寫道:「第一,我去世後,我將『我擁有的所有一切』都留給宋淇夫婦。第二,遺體立時焚化,不要舉行殯儀館儀式,骨灰撒在荒蕪的地方,如在陸上就在廣闊範圍內分撒。第三,我委任林式同先生為這份遺囑的執行人。」(原文為英文)

張小虹解釋,張愛玲遺囑裏「我擁有的所有一切」(all my possessions),她指的是錢,如果還有剩錢,第一件事就是找人發表沒有發表的英文稿,第二件事就是還有錢就買點禮物。但是由於大家把死亡當成一個禁忌沒有細談,而且後來又為了省錢沒有找律師,所以「all my possessions」變成了一個最大範圍的解釋,就是「我所擁有的一切」。

張小虹解釋,張愛玲擔心死後財產被充公,為了確保私有財產的遺囑,必須透過公有法律的介入才得以保障。張愛玲的遺囑展現法律文件「字義原則」所捍衛的「正當」詮釋如何失效,無法掌握「不當」的迻譯而後患無窮。最後張愛玲穿的拖鞋、用的牙刷、穿的假髮,全部變成了遺產留給宋淇夫婦。「張愛玲不想讓自己的財產充公,留下遺囑,這也讓她所有的日常用品充公,在觀眾面前展示」。

2011年張曼娟在台北辦的展覽,展出四個張愛玲的假髮,引起爭議。(網上圖片)
2011年張曼娟在台北辦的展覽,展出四個張愛玲的假髮,引起爭議。(網上圖片)

遺物暴光爭議 偶像的「粘土腳」

有說文如其人,張愛玲的文字有教人過目不忘的魅力。「張迷」從文本倒影「臨水照花」(註一),他們對張愛玲都有美好的想像。張愛玲過世後留下11箱遺物,遺物作為「物」的本身,可以怎樣被看待?張小虹娓娓道來。

 

「假髮是一個很大落差的東西,張愛玲的假髮是一個批量生產、由品質不太好的人造纖維而造成,共有四頂,顏色不同。很多人看見假髮,都對張愛玲的形象破滅。不僅說張愛玲為什麼會戴假髮,而是說她怎麼會帶這樣的假髮。」張愛玲的最後一張照片,當時得到台灣《中國時報》文學特別貢獻獎,她拿着金日成猝死的報紙拍下照片,照片上就是一頂很明顯的假髮。「對張愛玲的讀者來說,那個敏銳、神秘的張愛玲,怎麼會用這麼平價的假髮?他們的美好想像幻滅了,甚至不相信張愛玲戴假髮。」也許對於「張迷」來說,很難接受偶像的「粘土腳」(註二)。

張愛玲拿着金日成猝死的報紙拍下的照片。
張愛玲拿着金日成猝死的報紙拍下的照片。

女性文學絕嗣 別稱「祖師奶奶」

張愛玲善於意象經營,巧力之高難以比擬。神龕是張愛玲喜歡用的意象,神龕是祖宗牌位──男性傳宗接代的象徵;《小團圓》裏九莉說哥哥結了婚、生了小孩就有了自己的小神龕;最後寫木雕的鳥與「宗法婚」,也是宗法制度有關。「張愛玲尤其反對祖宗牌位,她要徹底打斷這個東西,九莉打掉的是男胎才有意義,對張愛玲來說情慾只要牽扯到生殖,就會和傳宗接代連接在一起。」

張愛玲曾經寫道:「我不要小孩這件事情,條件好也不要」,這是一個非常清楚的態度。張小虹續說,「『祖師奶奶』對於張愛玲來說絕對不是一個敬稱,因為祖師奶奶基本上預設了祖師爺爺,他的太太才叫祖師奶奶。另外,張愛玲也拒絕所有『祖』、『且』(註三)的男根崇拜。」

張小虹質疑:「為什麼稱張愛玲作祖師奶奶?在文學史張愛玲就是絕嗣。」
張小虹質疑:「為什麼稱張愛玲作祖師奶奶?在文學史張愛玲就是絕嗣。」

哈佛中國文學教授王德威在〈祖師奶奶的功過〉稱張愛玲「祖師奶奶」,認為其取材及文字風格,影響尤深,最先從台灣、香港、到上海,王安憶寫上海的里弄,被王德威認為是張愛玲「海派寫作」的後人。寂寞的張愛玲,被說成晚有弟子傳芬芳,張小虹卻質疑:「為什麼要去找她的繼承者?在文學史張愛玲就是絕嗣,她不要做什麼祖師奶奶,不要把張愛玲稱作祖師奶奶。」

不當的張愛玲 「正典化」爭議

夏志清先生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對於一個研究現代中國文學的人說來,張愛玲該是今日中國最優秀的作家……」張小虹解釋,夏志清的說法使張愛玲的地位大翻盤,過去她被認為是鴛鴦蝴蝶派,不登大雅之堂,過去的文學史「大雅之堂」指感時憂國的嚴肅文學,張愛玲在文學史被重新提出來,本身就是一個對照經典的形式。

「張愛玲在文學史的位置一直很曖昧,格格不入,文學史基本是一個權力的運作,目前華文世界的文學史是建立在一個佔有式國家的主義,與其思考張愛玲在文學史哪一個位置,不如說張愛玲是去挑戰了一個佔有式國家主義的建構方式。張愛玲是如此的不當,以至於她沒法被放在文學的神龕裏。」


註一:胡蘭成言張愛玲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

註二:張愛玲:「我向來相信凡是偶像都有『粘土腳』,否則就站不住,不可信。」(〈憶胡適之〉)

註三:「且」,是男根的象徵,古人將「且」字代替現在的「祖」。清朝學者阮元在《揅經室一集》「釋且」中說:「古文『祖』皆『且』字。」到了小篆出現,才在「且」字邊加上「示」部,變成了「祖」字。民初學者郭沫若也認為「祖」字的始祖,就是「且」。

參考書籍

張愛玲:《小團圓》,皇冠出版社,2009年。
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3年。
劉紹銘:《愛玲說》,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5年。
劉紹銘:《文字的再生》,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06年。
沈雙主編,《零度看張──重構張愛玲》,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0年。

張小虹簡介

台大外文系特聘教授。曾任比較文學學會理事長,女性學學會創會理事長,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客座教授,曾獲科技部傑出研究獎、胡適紀念講座等。著有多本學術專書、文化評論與散文創作。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