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直倡言國學是立國之學,今更進一步指出:立國必先立人,立人必先立本。中國國學的精神,三千年文化傳統,即在此一導向下開展。通過本文的論述,讀者亦可以窺見霍先生對整個國學體系之慧識與提煉。
歷史的悲歎
歷史進到這一步,人即使創造了許多文化、發明了許多產品,有什麼用?數千年東西文明的旅程,對幸福不停地呼喚;經過無數仁人志士的努力,到最後似乎都是白費了。人就是過不了自己原始結構的那一關。俗語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原來真是如此!難怪許多人悲觀。
有人把希望寄託給死前懺悔,讓人看到自己愚昧、迷妄、盲目、自以為是的一生,累己累人,而生大懺悔。但這有什麼用?傷害已鑄成,代價已慘付。站在廢墟上憑吊,追憶往日繁華,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那又怎樣?不過徒增惆悵。浪費了一生,白白為人。
所以講到底就是人的覺醒問題:人要繼續做一個受本能欲望、自我意識約制的動物,還是可以打破其原始枷鎖,做一個自作主宰、自我成長的人?這就是儒家所講:人禽之辨。人若過不了這一關,人格意識、道德意識、文化意識、承擔意識都是白講。
誠然,過這一關甚難。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你要道心起用,如之何而後可?千百年來,中外聖賢,都在這裏用力,也有過輝煌的成果,可惜近百年來每況愈下。孔孟之道,被譏為不切實際,甚至只是為封建政權服務、為地主階級服務,結果被排斥、被打倒。人陷在政治漩渦裏,終其生都與道無緣。
希望在哪裏?
人能覺醒,纔有希望,知道人生下來,就是要有使命,要有承擔,所以首先要建立自己。如何建立呢?孔子說:「不學禮,無以立。」人不是孤零零地活在世界上,他有家、有群、有國,他要學懂與別人相處,他要得到別人的肯定、得到別人的信任,行為便要有規矩,表現要符合社會要求,所以「立」的第一個意義是從社會上說的:你要有禮,你是群體中的一分子。
不過,「立」的更深意義是「自立」,即自我要求。「禮」不是做給別人看的,而是從內心出來的自我克制。孔子對顏淵說:「克己復禮為仁。」此即顯示一種自制力,人自覺要求自己無論在說話或行為進退時都要合度。
由此可見,「立」不是知識問題,而是覺醒問題、決心問題、行動問題、表現問題。一個人是不是有原則、有氣度、有修養、有眼光、有承擔,就看你怎麼「立」。
「立」也就是一個人的成長,從無知無識、一團混沌到明辨是非、出語準確、不畏艱難、領袖群倫,就是成長過程:從一個只知滿足本能、欲望的生物體變成一個「人」。所以「自立」也就是「自命」,自己給出自己的成長方向。
那就要讀書、受教、謙遜、守禮、「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先充實自己、先提升自己,堅持不懈,以達於成。
「成」什麼?成己、成德、成人、成道。拾級而上,你就真正地能「立」了。
立人必先立己
孔子說:「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人始終活在一個倫理社會,而不是爭名、爭利的社會。這不只是「相濡以沫」,而是互相敬重、互相成全、一起成長,所以「立己」必兼顧「立人」,打破私心,纔能真正立國。
不過,打破私心,非常不容易;理想一致,更難。孔子說:「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可見成長是有階梯的,人在進步的過程中是有局限的,不同的人就會有不同的局限。初步看,無法人人一致。政治上要求人人擁護,太理想化了。尤其是在今日民主社會、多元社會,人人都想搶佔話語權,用自己的眼睛裁決世界,批評多多。你想和他「適道」,太費力了,還能「與立」嗎?
唯一的辦法,就是先理解他,先包容他,讓他感受到你的好意(你也許要付出很多、犧牲很多),而生一感動,把心打開;對你產生信任、產生敬佩,纔能隨你一起上路。魯迅說:「俯首甘為孺子牛」,從這裏開始吧。不過,這不等於沒有原則,對冥頑不靈的人,有時也要「金剛怒目,菩薩睜眉」的。
這就是國學,亦名國教,一種教化人心的教育,提升人的精神境界的教育。其中的分寸,只有努力成長者、越過艱難者纔能知,纔能凝聚同伴、激勵同道。如此了解,我們就知道國學不只是一堆知識或一叢文獻。資料是資料,國學是國學,能「立人」纔是。
荀子的「師法」是對的,雖然他未到深處,但已指出教育的重要!
原刊於《國學新視野》2017年3月春季號,獲授權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