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勞思光教授

學術界泰斗勞思光教授已仙逝六年,他生前除了專精的學術著述,更是一位公共知識分子,成為了不少知識分子的楷模典範。

著名哲學家勞思光教授於2012年10月22日逝世,中文大學哲學系舉辦了追思會,後來還在祟基學院的荷花池旁的一塊幽靜的草地上樹立了他的雕像,供世人瞻仰。我並非祟基的畢業生,亦非勞先生當年門下之子弟,但是畢竟在七十年代就讀新亞哲學系的時期,曾修讀勞先生的科目,親聆他的授課。其讀書之方法的思想影響於我甚大,至今不滅。約十年前中大的弟子為勞教授設八十壽宴,我當時有出席,曾與先生握手致意問好,怱怱聊談數言,想不到至今有十年了,而先生遽道歸山也已六年多矣!

與勞教授的淵源

初聞勞先生之大名,是六十年代之末期,我正在讀預科第一年。我就讀的中學是準備我們考港大的。預科第一年是「密月期」,功課不太緊,於是自修報考中文大學。我在七零年報讀新亞及崇基的哲學系;在崇基有勞先生執教,而在新亞則有唐君毅及牟宗三兩位先生。於我來說,入崇基或新亞並無不同;我執意報讀哲學系,是兩大原因:一是找尋人生之意義,二是探索個人能對社會有什麼貢獻。

後來我收到兩糸的面試信,獲得新亞哲學系的取錄,因崇基哲學系的面試安排在下午,而新亞則在上午;上午獲取錄了,下午也就沒有去崇基面試了。

然而,在高中階段,我已閱讀了勞先生的《中國哲學史》(此書共有三厚冊,然當年只有上卷,此冊主要是談中國古代諸子思想的)。後來我在哲學系二年級考中期試的時候,再閱讀了一次。至今,我對於中國古代諸子思想的認識,大部分仍承自勞先生的著作;特別是他在書中首先提出如何讀書的「基源問題研究法」於我影響至巨。這個研究法假設每一個哲學家及思想家,都在嚐試回答及解決自己最為關心的問題。這個問題也就是一個「終極關心」(ultimate concern)的問題。這個方法令他的哲學史鋪陳秩序井然,脈絡清晰,在處理思想史的問題時,能舉一概念而統攝全局,如眾川歸流,綱舉目展;亦似以桿釣魚,桿起,網收,不會漏也,此所謂一網成擒矣。我相信每一個讀者都會留下這個深刻的印象。

勞氏哲學啟思

後來,我從事社會科學研究,發現這個方法不但可用在哲學家的思想研究上,也可用在社會學家或政治學家的思想研究上。事實上,哲學家或社會學家或政治學家,他們的思想都是以書本的形式作為載體的,因此,閱讀每一本書籍亦可以用這個方法來了解各家派別的學思。勞先生的「基源問題研究法」,令我對其他的知識體系,有更深刻及更為精確的把握,至今受用不盡。

七十年代初期,新亞書院尚在農圃道,未搬入中文大學沙田校園,1973年暑假才搬入中大。當時中大中央化集權並未顯著,崇基與新亞哲學系涇渭分明,教授各處一隅,課程又獨立,學生多數各自修讀自己書院教授的課程。我則較為例外,出於對勞先生的仰慕,選修了勞先生的兩門課:「知識論」及「康德哲學」。在這兩門學科所得到的有關康德及西方哲學的知識,也令我回味無窮。

學術工作的楷模

眾所周知,勞先生一生穿西裝、打領結,我從未見過他穿其他服裝,這也成為他在中大的服裝標記。他的身型清癯,一望而知是智者型的學者。他的國語易聽,音調適中,不徐不疾,清澈、緩慢中帶堅定,書亦如其人。他上課最大的特色,第一步是釐清問題,他的釐清又並非僅僅是語言的或是語意學的;後者往往在一番澄清之後,仍然停留在語言的層面,輒然停止,問題依舊;於勞先生卻有另一番氣象,語意澄清往往是序曲,跟着他又羅列其他人士對此一問題之分析,繼而指出其他人士之不足或缺失,最後則一針見血提出自己之看法。整個過程由問題之提出到最後見解,脈絡分明,層層深入,抽絲剝繭,有如庖丁解牛,刃不見血,令聽者豁然開朗,如受雷擊,如聽晨鐘,如在五里霧中突見旭日初升,頓覺煙消霧散之感。而他往往面帶微笑,偶而還露出怡然自得之色,歞出他對自已提出的解答極其滿意。勞先生可以說是我生平所遇過的最佳的兩三位演講者之一。

我並非崇基哲學系畢業生,修讀他的課不多,在正式上課外,聆聽他的教誨的機會也不多。除了《中國哲學史》外,我還讀了他的《中國文化要義》以及《歷史之懲罰》,前者對於文化精神和社會制度等內外相連性的分析,後者對歷史上觀念的虛幻及欺詐之分析,均令我茅塞頓開;特別是《歷史之懲罰》一書,出版時中國大陸正陷於天昏地暗之文化大革命中,人們看不見中國的前景;然而勞先生卻獨具慧眼,提出歷史之「債權」及「債務」之說,肯定人之努力,終必能否極泰來,文革之中國發展已跌至無可再低之階段,最黑暗處往往已接近隧道之終點,光明即將來臨。這番言論對當時之知識界無疑有醍醐灌頂之效。

除了專精的學術著述外,勞先生更是一位公共知識分子。其數十年的憂國憂民的感情及識見,可見於其出版的十數冊文集。記得八十年代初,香港九七問題初現,勞先生發起組成香港前景研究社,對香港前途提出諍言,力盡知識分子言責;晚年在台灣,公開反對立法院通過六億元軍購案。以上種種,俱是學者兼任社會批判者角色的表現。

於學術,勞先生留下傳誦後世的著述;於時論,勞先生以自由主義者的立場,竭盡一己良心知識分子之角色,抗衡共產主義,批判專權獨裁,影響深遠。先生實為我等從事學術工作之楷模典範!

王耀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