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的命運際遇,一半基於他的性格,一半基於環境使然。寫好人性格容易,寫壞人性格也不難。難在把一人的性格寫得好壞參半,既可恨,亦可愛。進一步是忠,退一步是奸。左看可恨,右看可敬。金庸就是把這樣一個性格複雜的人物寫得活龍活現,躍在眼前,滅絕師太便是一個這樣令人難忘、痛恨、敬佩的人物。
滅絕師太冷峻狠絕 自高自大
滅絕師太顢頇高傲,但業藝超群;小器狠冷,但又正義凜然。這樣的一個人物,極難對她下一判語。滅絕師太初遇金花婆婆,兩個中年婦女,都是一流高手,兩人同是萬分高傲。滅絕師太見徒兒受辱,雖然煩惱自招,但也在咀頭上損了金花婆婆兩句:不在靈蛇島納福,卻來中原生事;金花婆婆回敬說她要找個和尚道士作伴,譏嘲她身為尼姑也四處走動。兩位高人,一言不合,猝然出手。金花婆婆憑異器在兵刃上佔了一招,引得滅絕師太亮出倚天劍,嚇得金花婆婆飄然而去。滅絕師太絕不以敵人引退而驕矜,反而告誡門人,可見智藝雙全,確是大將風範。
滅絕師太雖然護短護徒,但正邪不兩立的觀念根深柢固,竟然忍心犧牲至愛的徒兒侍奉「邪魔」以求滅魔。憑情而論,滅絕師太的「犧牲」更在紀曉芙「犧牲」之上。她心狠情決,無非追求真理,動機不可謂不崇高。及至紀曉芙不允,隨即舉掌拍下,取她性命,手段不可謂不狠辣。
滅絕師太寡言冷峻,自高自大,但從不輕覷敵人。大漠之中青翼蝠王韋一笑陡然現身咬人吸血,殺了她一名弟子,她實無可奈何,反而讚敵人輕功高強,自愧不如。丁敏君詆毀敵人奉承她一下,立即被她掌摑,且說:勝負之數,天下共知,難道天下英雄好漢是自封的?憑她這句說話,不知羞卻多少天下自命的英雄!有多少個獨當一面的人物,能有這份自知之明?能有這樣廣闊的胸襟?
命危正邪不兩立 貫徹始終
後來滅絕師太手持倚天劍,衝入銳金旗陣,如虎入羊群,大開殺戒。及後,將毫無反抗能力敵人的臂膀逐一斬下,逼人求饒,狠絕之處,人性泯滅。相比之下,她出手斬蛛兒手指,一擊不中,再不出擊,便仁慈得多。
最後滅絕師太被困大都,不受張無忌出手相救,寧願葬身火海之中,這段場面悲壯之極,亦完成滅絕師太的人格,貫徹了她一向正邪不兩立的宗旨,不向邪魔妥協求生。滅絕師太的「殉道」,燃點出她的生命最後的火花。由於她在此情況下之一死,使她的生命、人格都發出光輝。
假如滅絕師太接受張無忌的相救,領了魔教的情,則以前種種言行,便是虛偽造作,經不起考驗,人格大大打了折扣。一個人吝嗇固然不好,但他對別人吝嗇,對自已也同樣吝嗇,他的吝嗇便成了可原諒的缺點。由於滅絕師太的人格貫徹始終,也成了她可原諒的缺點。總括而言,她已到達了不起人物的境界。
周芷若悲劇命運 令人同情
金庸著作女角中,筆者以為內心最悲慘的莫如周芷若。周芷若依金庸說,是一個政治人物,並不喜歡她(見《倚天》後記)。
小說中有許多人物有悲慘的命運,但若不是由性格的執拗帶來,便是得失之心太重而致。悲慘的遭遇,或多或少由自己造成的。但周芷若的悲劇性,蘊含着希臘英雄式悲劇的色彩。她的悲慘命運是自選的、犧牲的、一步一步的走向深淵而不能自拔。她沒有朋友,忍受誤解,犧牲了她那青春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愛情。她的悲劇命運,卻閃爍著一種偉大的人格。
她那悲慘的命運,決定於滅絕師太臨終的一剎那。在滅絕師太積威、下跪相求之時,她應允三件事:一是立下毒誓,不對張無忌傾心。二是接任掌門。三是以美色相誘,取得屠龍刀。周芷若自幼由滅絕師太撫育成人,情親若母,又是授業師尊,嚴敬若父。加上滅絕師太平日積威冷峻,今日竟下跪相求,在情在理,在形在勢,都不由周芷若不答應。
金庸認為周芷若是政治人物,筆者卻認為未必。諾言既是情勢所逐逼,是否有履行的義務,履行得是否熱心徹底,大有商榷餘地。政治人物,一定想到這個關鍵。但周芷若沒有,況且周芷若與當日滅絕師太逼令紀曉芙情況不同。當日滅絕師太仍健在,可以督促紀曉芙履行諾言,但今日滅絕師太雙腳一伸,長眠火窟,除了自己良知以外,再沒有壓迫自己履行無理諾言的力量。對應允師父的三件事,大可權宜從事,可拖則拖。若換了小靈精黃蓉,一定有權宜之計。周芷若犧牲自己、履行諾言,在人格上,是極可愛的地方。
不過周芷若貌若聰明,實則太蠢。其實師尊要她做的事,是正義的事。只不過叫她無論如何,不擇手段去完成。既然成事不論手段,周芷若又信賴張無忌的為人,乾脆向張無忌說明一切,弄把屠龍刀來一刀兩段,取去經書便了,何必折磨自己?周芷若的不智,在於愚忠,愚忠是蠢,但亦是一種德性!(筆者這樣立論,只不過以事論事、其實果真如此發展,《倚天屠龍記》恐怕後半段要全部改寫。)
冷月窺人之際 珠淚暗彈
任勞難,任怨更難,忍棄至愛之人而令之對自己恨之入骨則更是難上加難!好箇周芷若一一辦到!想午夜夢迴之際,冷月窺人之時,情何以堪?周芷若只有珠淚暗彈,飲泣吞聲!
反過來說,當日滅絕師太相求之時,只需一狠,咬牙拒絕。以她的容貌才藝,日後將何等快樂逍遙?但命運弄人,情勢無奈。顯然,她的命運,決定於她的性格,她就是具有尊師報恩的優點,硬把無理的重擔往身上一挑,歡樂的日子便隨風而逝。對於這樣一個小小姑娘,我們應同情多於不屑,讚歎應多於責備。金庸說不喜愛她,真令人十分費解!
筆者按:此文原載於所著《金庸筆下世界》,今略作修繕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