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演員王丹鳳 人生94年旅程

40年前的「實踐觀」與「兩個凡是」大論戰,形成反極左的政治生態,許多人走出「死神陰影」,電影界人士則「重回舞台」。

94歲的電影表演家王丹鳳女史(1924—2018),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給影迷留下的兒歌〈小燕子〉(影片《護士日記》主題曲),仿佛仍縈繞在人們耳際;影迷哼這支曲,無疑是「移情投影」,表達對她的懷念。

王丹鳳於5月上旬病故於上海華東醫院,電影界在上海電影博物館藝術影廳為她舉行追思會。

攀個俗套,王丹鳳及其丈夫柳和清(1926—2016)是我的「老朋友」。

早在37年前(1981),我與他們相識於香港,曾安排他們和影片《原野》導演凌子(葉劍英元帥女葉向真)、主角劉曉慶,與明報創辦人金庸見面、晚餐,又撰寫專訪〈與王丹鳳一席談〉;後續的交往,增進對王丹鳳電影生涯和社會活動的了解。

王丹鳳贈送本文作者的簽名照,1981,香港。
王丹鳳贈送本文作者的簽名照,1981,香港。

學煮大鍋飯 急得想大哭

王丹鳳是1940年代上海電影界的大美人,1940年開始演電影,主演《新漁光曲》等。

1948年國共內戰期間,她來香港,為左翼的長城影片公司台柱,主演過《無語問蒼天》等。

1950年代初,南來文化人湧入香港,其中有錢穆、徐訏、黃震遐、姚克、張愛玲等,王丹鳳卻為了與柳和清結婚而返回上海。時代大變遷中的南來與北返,是截然不同的「人生選項」。

在上海電影製片廠(簡稱上影),她主演了《家》、《女理髮師》、《護士日記》和《桃花扇》等。毛文革期間(1966—1976),她無戲可演,《桃花扇》則被指為「反黨反社會主義毒草」。

影片《女理髮師》劇照,右為顧也魯,1962。
影片《女理髮師》劇照,右為顧也魯,1962。

1981年,她在香港文華酒店頂樓接受我的專訪時,敘述下放「五七幹校」的勞役實況:

文革時,她在牛棚關了3年,後到上海郊區奉賢縣的「五七幹校」勞動了5年。她說,剛到幹校的時候,她被分配到伙房,煮大鍋飯。她比了一個手勢,向我解釋大鍋之大,然後說:第一天下伙房差點哭出來了,因為過去連三幾口人的小鍋飯也沒煮過,現在要用大鍋煮數百人的飯,真不知如何下手;幸好大廚師勸慰她,教她如何「操作」,慢慢也就曉得煮了。

1978年以後,知識界的處境逐漸改善,電影界拍攝描寫「文革傷痕」的影片。1980年,王丹鳳(56歲)主演《玉色蝴蝶》,這是最後一部影片。

四人幫倒台 來香港探親

略為「寬鬆」的環境,關乎改革家胡耀邦(1915—1989)在1978年提出「實踐檢驗真理」、變通毛澤東僵化教條(註1)。

40年前的「實踐觀」與「兩個凡是」大論戰,形成反極左的政治生態,許多人走出「死神陰影」(例如列為「專政對象」的黑五類獲平反),電影界人士則「重回舞台」。

王丹鳳恢復電影的演出,更成為「統戰對象」,受到一些「照顧」。1981年,她獲准來港探親,後來又應列根總統之邀訪美、獲准移居香港。

京、滬、港媒體報道「追思王丹鳳」,都提到她主演的影片、從影的成就,卻忽略了她在中國大陸的一種「身份標誌」:曾擔任民盟(中國民主同盟)的中央常委、民盟上海市委副主委,並因民盟的職務而有「全國政協常委」之銜,意味她是中共中央和上海市委的「高級統戰對象」。

在上海電影界,張瑞芳、白楊、黃宗英等,是老牌共產黨員(俗稱「老共」);王丹鳳不是「老共」,卻因民盟的身份而扮演「統一戰線」(統戰)的邊緣角色。在這方面她頗能拿捏分際,沒有香港常見的那種「左僵化」令人厭煩。

在「追思王丹鳳」集會,「上海電影家協會」主席說,王丹鳳「謙卑、客氣、對人尊重」。就我與她的交往印象,這樣的評語是恰切的。

金庸設晚宴 請凌子曉慶

我與王、柳相識前,已有書信往來。在早期的《明報》,我的工作與兩岸新聞和評論有關。1980年收到王的一篇來稿,寫上海的改革開放和促進兩岸民間交流,我簽發刊出,並覆函致謝。

1981年,王、柳來港探親,說想見見「長城」時的同事金庸。恰巧當時凌子和劉曉慶來香港準備《原野》首映禮,《原野》的香港公關主管約我見面,說在報上讀到我寫的三十年代作家評介系列,請我評一評《原野》,於是有本文前頭提到的晚餐。

晚餐在尖沙咀的樂宮樓(今美麗華廣場內),除了四位主客之外,我還邀約電影導演胡金銓、在中大任教的李金銓和朱立參加。

晚餐的主要話題,是文革的「傷痕文學」、曹禺的作品和影片《原野》。

影片《原野》海報(右),導演凌子(左)。(網絡圖片)
影片《原野》海報(右),導演凌子(左)。(網絡圖片)

說上官雲珠 孤魂抱深怨

在文革之前,毛曾邀白楊、秦怡、王丹鳳和上官雲珠,到北京中南海作客。當天見面後,前3人都回到北京居停的旅館,只有上官雲珠未歸,在政界、電影界引起猜測。

文革是一場浩劫,葉劍英的「十一講話」稱文革「大規模地毀滅文化」,把人民「投入血腥的恐怖中」(註2),許多文藝界人士被整。

上官雲珠也被列為黑幫、牛鬼蛇神批鬥,被折磨致死,傳是江青下令整死她,如同整死話劇名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專家孫維世(周恩來乾女、金山夫人),是「報復」之舉。

後來,與王、柳交談中,難免提到文革悲劇,諸如知識界和老百姓的冤案,觸及影星上官雲珠之死,有「孤魂抱深冤」(唐.韓愈詩句)之嘆。

王丹鳳、柳和清談及上官雲珠時只是嘆息,說那次去中南海,她確未一起回旅館,但文革時是否江青指使人整死她不得而知。

上官雲珠的前丈夫姚克,在文革初期居住於香港,他多次邀我到他寓所聊文革的事(毛、江以影片《清宮秘史》給劉少奇加罪名,影片的編劇為姚克),對上官雲珠及他們生的女兒處境擔憂,但亦不明上官雲珠被整的原因。

(左)王丹鳳與柳和清結婚照,1951,上海;(右)上官雲珠與姚克結婚照,1940年代,上海。
(左)王丹鳳與柳和清結婚照,1951,上海;(右)上官雲珠與姚克結婚照,1940年代,上海。

國泰柳家人 被抄家關押

從1950年代至文革,政治運動頻繁,許多人都有被整的經歷。

王丹鳳之父,早在上海經營旅店,柳和清與父柳中亮、叔父柳中浩,在1940年代的上海經營國泰、大同影片公司,都被指為資產階級(剝削階級),難免受到政治運動衝擊。

1954—1956,柳中浩被關押於上海提籃橋監獄,為了繳交不合理的罰款,「柳家在長樂路留園的10幢房子只剩下5幢」,後來,「長樂路的房子准留一幢自用」,其餘「公私合營」。文革時,柳家都受過抄家、批鬥、進牛棚之苦(註3)。

電影掌故多 重回到上海

在香港,與王、柳交談,除了文革話題,不談當今政治,更不觸及「民主」兩字。

王參加的民盟,與民建(民主建國會,柳是成員)、民進(民主促進會)、農工(農工民主黨),都有「民主」之名,甚至掛了「農工」之名,實與追求民主、代表工人農民利益無關。在「一黨領導」體制之下,連「黨內民主」尚且沒有,何來全社會民主?對於「民主」的實與虛,大家心照不宣,也就避免談及。

交往中談得最多的,還是三、四十年代影人舊事,或是程季華《中國電影發展史》的得與失。王、柳的電影掌故多,從交談中增進我對電影史、電影企業(如國泰影片公司)的了解。

王、柳都是上海建制內的人,已習慣了建制內的遊戲規則,對上海又有「眷戀故土」之情,這或是晚年再回到上海居住的主要原因之一。

註1,眾人送別李昭 重提耀邦改革,灼見名家2017.4.7

註2,四千高幹批毛 涉及個人品質

註3,https://news.qq.com/a/20090928/000384_1.htm

本文原載信報〈思維漫步〉專欄,作者修改、補充後授權本網發表。

丁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