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演員、牛棚、伙頭與「政策紅利」

——37年前專訪電影表演家王丹鳳

我談起張瑞芳在《戲劇藝術》連載的回憶錄。王丹鳳說,今後打算寫回憶錄,給新一代的藝術從業員參考。

前言:在自由的社會,電影表演家有個人選擇的自由,不被強制勞役,更不會困囚於牛棚。

著名電影演員王丹鳳(1924—2018),在毛時代(1949—1976)曾下鄉勞動、踩水車灌田,文革時(1966—1976)當伙頭煮數百人大鍋飯,第一天參加「光榮勞動」時幾乎哭起來。當政局轉變、政策略寬鬆化時,知識界往往能獲「政策紅利」,獲一點「照顧」。

王丹鳳於5月病故於上海。我發表一文紀念她(名演員王丹鳳 人生94年旅程,6月29日上載)。

早在1981年9月20日,我在明報〈特稿〉欄發表一篇對她的專訪,題為〈與王丹鳳一席談〉,記述她的電影藝術歷程和文革之災。現作為前文的附錄重刊。

本文另標題;內文除數字改為阿拉伯字,並改正被錯改、錯排的字,並無其他改動,原來的分題亦保留。

〈與王丹鳳一席談〉刊於明報(1981.9.20)的書影。
〈與王丹鳳一席談〉刊於明報(1981.9.20)的書影。

從文華酒店頂樓的酒廊眺望港九兩岸,視野是那麼寬廣。

這裏沒有大都會的喧囂,坐在柔軟的沙發上,舉一杯清淡的馬丁尼極目遠眺,只覺得一切是那麼平靜,海無波水無浪。

當我訪問完王丹鳳女士,向這位上海著名電影演員告別的時候,我也感到她的心境相當平靜。雖然「文革」的那一段痛苦生活,她沒有也無法忘懷,但是畢竟是過去了。於是,我又想起兩句熟悉的詩句:「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香港和昨天

王丹鳳女士和她的丈夫柳和清先生,最近獲准來香港探親,他們住在弟弟家中,天天忙於會親晤友。

王丹鳳說,香港的老朋友非常熱情,使她這個31年前離開香港的人,感到特別溫暖。

在星期四(9月17日)那天中午,她赴陳雲裳女士的午宴之後,和筆者會晤於文華酒店,因為我看過她主演的許多影片,她又為明報寫過稿,於是邀她和柳和清接受筆者的訪問。

在記錄對她的訪問之前,我得先插一句:陳雲裳女士,是1930年代很紅的演員,比王丹鳳成名得早。當年她在上海的「知名度」,遠在後來在香港成名的林黛、李菁、尤敏之上,她主演過歐陽予倩編劇的《木蘭從軍》等許多影片。

年輕時的王丹鳳。
年輕時的王丹鳳。

王丹鳳和陳雲裳,都是與香港有淵源的影人,前者在1950年北返上海,後者則自1950年初定居香港。

王丹鳳在香港的時候,是長城影片公司的台柱,主演過《錦繡天堂》、《瑤池鴛鴦》、《瓊樓恨》、《紅樓夢》、《海外情天》等影片。

她離開香港時,還只是26歲的年輕人,與親友重逢於維多利亞海灣時,卻已是56歲的中年人了。雖然,看起來她要比實際的年齡年輕,但是歲月的風霜,畢竟也在她的臉頰留下了記印。

在人生的旅程中,沒有人能喚回「昨天」;「時光倒流」,只是現在「碧麗宮」放映的影片,為我們描繪的「幻覺的形象」。但是,人們腦海裏的記憶幃幕,卻常常會拉回「昨天」──那遙遠遙遠的過去。

王丹鳳和筆者談起了她的「昨天」。她回上海後,參加了上海電影製造廠的工作,在影片《家》、《海魂》、《護士日記》、《女理髮師》、《桃花扇》,擔任主要的角色。她說,那一段日子過得還不錯。

牛棚和上官雲珠

1966年「文革」爆發之後,北京、上海的名演員和名導演,都遭受清算批判,王丹鳳主演的影片《桃花扇》,被江青指名為「大毒草」,於是她被關入牛棚。

王丹鳳說,所謂「牛棚」是關「牛鬼蛇神」的地方,她和黃宗英、上官雲珠,都是「牛鬼蛇神」,同關在上影的一個簡陋舊房子,每天受紅衛兵和「造反派」審訊和「揪鬥」,苦不堪言;那時候,她覺得這一生沒有希望了,出了「牛棚」能踏縫紉機為活,恐怕是最好的「出路」了。

她提到「牛棚」裏的「揪鬥」,我們自然就扯到了上官雲珠。

她說,上官雲珠患過肺病、支氣管炎,在病中她入了牛棚,因為經受不起折磨而跳樓自殺了。她說到這裏,我提起黃宗英在《人民文學》發表的〈星〉;黃宗英的文章說,上官雲珠是遭受了毒打之後自殺的。她寫道:

「高音喇叭的吼叫壓過單調的踏機聲。夕陽費力地穿透糊得厚厚的、塗抹得橫七豎八的窗上的紙層,映照在上官雲珠的身上。此時,她是被帶出去過,剛回『棚』。我們發現她渾身在顫抖,彷彿是凍得發紫的嘴角有一絲血跡。」

王丹鳳、柳和清贈作者的上海家居照,1981。
王丹鳳、柳和清贈作者的上海家居照,1981。

在伙房煮大鍋飯

比起上官雲珠、舒繡文,王丹鳳還算是「幸運」的。在「牛棚」關了3年之後,她獲得「解放」,到上海郊區奉賢縣的「五七幹校」勞動了5年。她說,剛在「幹校」的時候,她被分配到伙房,煮大鍋飯;她比了一個手勢,向我解釋「大鍋」之大,然後說:

第一天下伙房差點哭出來了,因為過去連三幾口人的小鍋飯也沒煮過,現在要用大鍋煮數百人的飯,真不知如何下手;幸好大廚師勸慰她,教她如何『操作』,慢慢也就曉得煮了。

她說,1958年,她和上官雲珠在上海寶山「下放勞動」,踏過水車種過稻,在農民家裏同食同住;這一段經歷使她有了一點「勞動的基礎」,所以在「幹校」很快就習慣了勞動。

高薪和私用電話

王丹鳳說,文革期間知識分子的日子不好過,是「四人幫」造成的,「打倒四人幫」之後,上海「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她的生活也安穩了。

對於目前的生活,她很滿意;她一再表示,如果不打倒「四人幫」,她的家庭也許受不了,更談不上夫妻兩人一起到香港探親。

她告訴筆者,她全家住在上海陝西南路寬大的公寓,一家3口住了約2000英呎的面積,在上海來說是非常「高級」的了。一個月的房租40元人民幣,相當於初級工人的1個月薪水,在上海市算是最高的房租(通常人家的房租只有3—5元),但她是高薪演員,約只佔夫婦薪金的十分之一,負擔並不重。

她再三提到她受到的「照顧」。她說,她擔任了上海市政協的常務委員,在電影廠裏可以自由選擇劇本,選自己合適的角色演。她家裏有私用電話,──這在上海又是較特殊的事情,普通的居民只能到街道的傳呼站使用電話。

她向我解釋,這是上海電影局對「老一代演員」的「照顧」,她和白楊、秦怡、張瑞芳家裏,都安裝了電話,方便與電影廠的聯絡。

新的年輕演員,薪金是偏低,與高薪的老演員差得太遠──我提起了這件事。王丹鳳說,新演員像大學剛畢業出來的學生一樣,都是40—50元,生活是有些困難,電影局也在考慮改善,但因牽扯到所有行業的工資制度,全盤的考慮時間還得長一點。

上海陝西南路的陝南邨,是王丹鳳等名人的住宅區。陝西南路原是上海租界的「豪宅」區,曾稱為亞爾培路,1946年改名為陝西南路。
上海陝西南路的陝南邨,是王丹鳳等名人的住宅區。陝西南路原是上海租界的「豪宅」區,曾稱為亞爾培路,1946年改名為陝西南路。

電影界40年回憶錄

近3年來,她主演了兩部影片:《玉色蝴蝶》、《兒子孫子和種子》。她已經不適合演青年的角色,而老人的角色適合她發揮的又不多,所以演出的機會不會多,未來將是「回憶的日子」。這正是人生自然的過程。

我談起張瑞芳在《戲劇藝術》連載的回憶錄。王丹鳳說,今後打算寫回憶錄,給新一代的藝術從業員參考。

王丹鳳原籍浙江寧波,在上海出生長大,說一口流利的滬語。16歲的時候(1941年),朱石麟發現她的演戲才能,她便走向了電影演員之路,為大成、國泰、中電二廠拍了不少影片,《民族的火花》、《新漁光曲》、《腸斷天涯》、《月黑風高》等,是她比較有代表性的作品。

從1941年到1981年,王丹鳳在電影界整整有40年;人生很難有兩個40年,現在倒是寫回憶錄的時候了。預祝她的回憶錄早日發表!

本文原載信報〈思維漫步〉專欄,作者修改、補充後授權本網發表。

丁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