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中葉,同性傾向在法國是一個禁忌。當代社會有所謂針對男性的 “homosexual panic”。這種排擠同性戀的恐懼,不僅存在於以同性戀自居的男士,即使是僅與男性有緊密 social bonding 的男士,也被逼抉擇及表態自己的性取向,以融入法國當時的 social norm,不可以自由放任地抱持開放態度。然而,同性戀因而消失了嗎?不,它一直悄悄地存在著,即使不表露於日常生活中,也無聲無息地遺留在藝術家的畫作裡,留存至今。這一次,我們會探討一位印象派畫家──Gustave Caillebotte 的作品。這位畫家,我們在竇加筆下的女帽店:還給女裁縫優雅與尊嚴中略略討論過。他作品繁多,今次我們會針對討論他較另類大膽的作品。
Caillebott 與其他印象派畫家不論在選材或風格上都有點距離。印象派很少觸及性取向這種敏感題材。雖然他們是藝術界先鋒,但他們的主題大多圍繞景色的雨暘明晦、中產階級的悠閒娛樂、或是女性的賢良淑德。有別於印象派, Caillebotte 選材較接近寫實主義(描繪低下階層的工作生活),暗示比印象派更為大膽,但由於他的作品頻頻被沙龍審核委員會拒絕,Caillebotte 只得在印象派小眾藝術展參展,並與諸位藝術先鋒為伍,風格漸漸受印象派影響。
Caillebotte 既是畫家也是律師,終其一生沒有結婚。他的性取向至今仍是個謎,但從他的作品中,我們卻可以得到不少同性傾向的感覺與暗示。
在 Floor scrapers 的作品中,Caillebotte 刻意展露男性的裸體與肢體動態,雖有評論家認為,畫家是想展示資本主義下低下階層的慘況,但若我們細看第一幅作品,Caillebotte安排了陽光透過陽台打落在他們半裸的上身,使這班工人的裸體充滿朝氣與光澤;工人之間相視交流,使他們縱然是苦力,也散發出他們從群體工作中得到的喜悅與默契。作品的角度是由上俯視而下,彷彿畫家就站在他們跟前,靜靜地望著他們在自己的 studio 工作。
除了 Floor scrapers,划艇在 Caillebotte 的作品中,也佔有重要的地位。與 Floor Scrapers 一樣,Caillebotte 這種題材都是展現男性的肢體動態。
在這些作品中,Caillebotte 選取的角度都經過仔細考量──與 Floor scrapers 一樣,畫家就是畫中的一分子。他有時與 Oarsmen 坐在同一條船,有時坐在他們後面的獨木舟,有時與他們迎面而來,畫家從不同的角度欣賞他們的動態──時而向後、時而向前傾,起伏有致,全身肌肉都在運動。
Floor Scrapers 與 Oarsmen 的主題都能較明顯地體現畫家對男性體態的偏好。然而,畫家只是想表達他對男性身體的觀察與興趣嗎?Caillebotte 的另一些作品,相比起以上作品的暗示更為含蓄,但當中對男性之間的關係與互動,卻另有一番耐人尋味的表達。
男士之間的微妙互動
這幅作品表面看上去平平無奇,只是一幅描繪中產階級一男一女在橋上漫步的情景。後世普遍認為畫中的紳士就是 Caillebotte 的自畫像。外表平淡無異,這幅作品卻牽起激烈的爭議。畫的前方有一個工人在看風景,有人認為這是描繪資本主義下中產階級與低下階層工人生活的對比。有人認為工人的角色只是在 fill up 畫面的空白,作品的中心思想只是描繪一男一女在調情。
另一種說法,是畫中的紳士,即 Caillebotte 自己,其實在悄悄偷望前方的工人。
細看這幅作品,右方的天橋與左邊的街道、建築形成幾條誇張的對角線,對角線的交叉點,即 vanishing point,剛好就在紳士的頭上。由這個 vanishing point 延伸出去,就是天橋的欄杆,順勢就是工人站立的地方,紳士的眼睛,其實是朝向前方的工人。此外, 這個 vanishing point 延伸出去的另一條線(順著天橋的陰影),是工人旁邊的小狗。這隻小狗沒有主人,卻奇異地出現在畫的前方。倘若我們將紳士與工人聯繫在一起,這隻小狗的出現就有合理的解釋了──小狗的身軀迎向著紳士,尾巴則與工人的鞋子重疊──若在紳士、小狗與工人之間劃上兩條斜線,小狗的身軀與尾巴剛好形成一個 V 形,把兩位男性悄悄地連接在一起。若我們看看這幅完成品之前的草稿,我們會更明白 Caillebotte 的用意。
在這幅草稿中,Caillebotte 甚至沒有描繪紳士與女士,但工人已然出現,可推斷 Caillebotte 在最初階段已然重點描繪工人,並非只是 fill up empty space 那麼簡單。
在第二階段的 draft 中,紳士淑女出現了,他們本來是肩並肩的,步姿十分親密,當時小狗尚未出現。但在 final 的作品中,Caillebotte 將紳士淑女分開了,並加上小狗,可見畫家十分留心一男一女之間的關係與互動,並加上小狗把兩位男性連接起來。
相比起以上的作品,這幅作品描繪男性的關係更為引人入勝。同一條天橋,畫家用了另一角度描繪了兩名主角:兩位在看風景的紳士和工人。
紳士在天橋上遠觀對面的火車站,但他眼前的 X 形的天橋欄杆,卻明顯阻擋著他的視線。既然如此,他究竟在望什麼?且看看紳士旁邊的工人。紳士與工人在社會上會擦肩而過,但礙於階級關係,兩人在社會上是很少為伍的,但這位工人卻與紳士站得有點不尋常的接近。而工人的頭上,亦戴著一頂與他的地位不相符的昂貴帽子。
他們身後有一個毫不相干的紳士走過,表示沒有人為意他們的存在,他們成功騙過了所有路過的人。
一個似在看著遠方卻又被眼前的障礙物阻擋的紳士、一個望著遠方卻又和與自己階級距離很遠的紳士站得異常地近的工人,仿佛都在向觀畫人暗示,這兩個人在無聲地溝通中,他們正處於只有他們兩個人的世界中。而這種默契,只有他們兩人知道。
此外,本身畫家選取的地方就耐人尋味。這條橋的旁邊是當代有名的妓寨,當中有不少是由低下階層提供的同性戀服務。1876年6月17日,有6個人在那裏被逮捕,罪名是 Offences against public decency。在當代,只有同性戀或在公眾地方兜售性交易,才會被判這個罪名。Caillebotte 選擇這個地方,似有一番用心。
有關男性肩並肩的站立,以上的作品更能體現同性之間的曖昧。
細看這幅作品的兩名男性,從衣著及站姿可以看出,較近我們的男性是低下階層出身,站在內側的男士明顯是一名紳士。低下階層的那位男士雙手插袋,站姿散漫,帽子也不是紳士的高帽。然後問題就來了。為什麼兩名不同階層的男性,會同時在陽台出現?
陽台是一個吊詭的地方──它既是一個 private setting,卻又被公眾看得見。階級分野如此極端的男性,是沒可能同時出現在這個 private setting 的;但同時又由於這個 setting 是公眾可能看得見的,他們兩人很刻意地站得疏離,並裝作完全沒有交流,仿佛生怕惹來閒話。但兩人同時出現在這個地方,本身已意味著兩人不尋常的關係。
男女戀人 反無交流
那麼兩性的相處在 Caillebotte 眼中又如何呢?Caillebotte 是有描繪過夫妻之間的生活的,但這些作品中的男女,卻總是沒有靈魂的交流,更遑論如其他作品中男性之間的互動與默契。
男子的裸體日常
到了後期,Caillebotte 亦有作出大膽的嘗試──描繪男性的裸體。值得注意的是,描繪男性裸體與同性戀是沒有必然關係的。男性裸體在藝術界可以是神話傳說的英雄表述,或是《聖經》的亞當。然而 Caillebotte 這種嘗試的意義在於,他沒有描繪神話裏的英雄,他所畫的,是一個日常生活的平凡男子洗澡的光景: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Caillebotte 以這樣的題材作畫。當代自是不能接受這種驚嚇的題材,後世卻沒有因此而遺忘它們。
畫家本人的性取向
有關 Caillebotte 的性取向,至今藝術界依然沒有定案。他所描繪這些作品背後有何用意,大家只能不斷在畫作的草稿或信件上追尋線索,嘗試讀出他在畫中的內心世界。Caillebotte 的表述沒有如維納斯一般完美誇張的裸體,也沒有挑逗越界的意味;他筆下的男性,卻顯示出他對男性體格的觀察入微,和對同性之間互動溝通的敏感觸覺。這些關係已經超越了階級、社會和性別的界限,昇華到心靈的交流。
倘若 Caillebotte 是同性戀者,那麼我們可以想像,在當代社會的種種枷鎖下,身為律師與中產階級的 Caillebotte 不能抒解內心的鬱結,只能透過藝術,含蓄地留下種種秘密的信息。他的表達愈是含蓄,就愈能反映他內心的掙扎和對自由的渴望。也許,他這些作品不是畫給大眾的,他的作品,是送給與他同病相憐的人,一起承受這份可望而不可即的盼望──不論當代還是後世。
這份心意,就如以下這幅作品──根據 Caillebotte 的遺囑,他把一筆遺產和小屋留給他年僅28歲的情婦 Mademoiselle Charlotte Berthier。然而,他的家住有一位41歲的水手 Joseph Kerbratt,經常與他出海探險。Caillebotte 在遺囑裡,沒有為他留下什麼,卻留下了這幅畫給他:
當中的故事,已然無人知曉。只能說,有些情感,勝過塵世間任何一種形式的財產與物質。
參考書籍
Broude, Norma, Gustave Caillebotte and the Fashioning of Identity in Impressionist Paris. London: Rutgers University Press, c. 2002.
原刊於藝趣談 Art Uncovered,獲作者授權發表。
(圖片:作者提供;Wikicommons)
!docty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