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 :邦迷回憶錄系列內容甚豐,涵蓋邦女郎、電影情節等範疇的深入討論,共分六篇,前五篇已經刊登,讀者可點擊頁底的連結重溫。以下為最後一篇:
同樣不可置信的,是占士邦中槍的次數。據統計,在邦片中,占士邦中槍共達4,662次。中槍4,662次而不死,占士邦就不止活了兩次(live twice),(註1)而是活了兩次的2,331倍。
「現實世界,怎會有這樣的『打不死』呢?」
太理性失樂趣
像筆者一樣喜歡「獨立思考」的人,看邦片時最好不要「獨立思考」,不要提出上述問題,否則就會焚琴煮鶴,甚至⋯⋯
吾鄉的大人講故事(又叫「講古」)時,說得太離奇、太怪誕、太不可置信,圍着大人聽故事的小孩就會七嘴八舌地質詢、反駁。這時,說故事的大人就會訓斥這些不識趣的小孩:「講古唔駁古;駁古輸老婆」。小孩子當然還沒有老婆,但依稀知道,「輸老婆」是「大件事」,刹那間都會受到震懾,馬上閉口,乖乖地聽下去。在這裏,我也要替伊恩製片公司對提出質詢的人說:「講古唔駁古;駁古輸老婆。」──不過這樣一說,可能有反效果,給伊恩製片公司幫倒忙。為甚麼呢?因為某些觀眾,本來無意「駁古」的,聽了我這句話,反而會爭着「駁古」。
為了避免給邦片幫倒忙,筆者只好把話說得嚴肅些、學究味濃些。
十九世紀,英國詩人兼評論家科爾里奇(Samuel Taylor Coleridge)在《文學傳記》(Biographia Literaria)一書中指出,作家能夠「講古」,必須有一個先決條件:讀者/聽眾有「姑妄信之」(“willing suspension of disbelief”)的合作態度。科爾里奇的名句,以時下流行的「異化」翻譯法來說,是「甘心把不願置信的心理暫時懸掛起來」。對於看了邦片而要「駁古」的「包拗頸」,(註2)筆者也請他們「甘心把不願置信的心理暫時懸掛起來」,否則就會焚琴煮鶴,甚至沒有看邦片的樂趣了。
變幻莫測的占士邦世界
占士邦電影想像奇特,視野開闊,「橋段」多變;故事在地面,在海底,在太空,在火山之內⋯⋯展開,劇情出人意表,特技匪夷所思;所涉地域之廣、國家之多,其他影片都鮮能企及。(註3)這一級數的電影,只有自由世界的作家、編劇、導演、監製、作曲家、演員通力合作方能創造、拍攝。在獨裁國家、極權國家,數億以至10數億人口只有一個腦袋在思考,只有一張嘴巴在說話,電影公司絕不可能為通俗文化或第七藝術創造這樣的作品。
不是嗎?你看,占士邦駕着汽車,突然凌空而起,汽車變成了飛機⋯⋯占士邦在高速飛馳的火車頂上從這個車廂飛躍到叧一個車廂⋯⋯占士邦在雪山踩着滑雪板,從100呎的懸崖一跳,觀眾以為他必死無疑,他却安然無恙,滑雪板一着地就切雪追風,在皚皚的浩瀚中飛射而去⋯⋯ 占士邦被困鱷魚潭,多條十幾呎長的鱷魚張開了大口,露出巨鋸般的利齒,衝過來要咬噬占士邦…..觀眾以為他會成為鱷魚的大餐了,他却急踏過一條條鱷魚的嶙峋巨背跳出了鱷魚潭⋯⋯占士邦在海底遇敵,快要窒息而死了,觀眾停止呼吸間他死裏逃生,逃得叫觀眾信服⋯⋯占士邦被敵人的直升機追殺,觀眾為他捏冷汗⋯⋯占士邦駕着飛機,敵人的尋熱導彈在後面追射而來,眼看就要把飛機擊落,千鈞一髮間飛機倏地横切向右邊⋯⋯導彈直射向壞人的巢穴,隆然巨響的大爆炸中,壞人全部葬身火海⋯⋯占士邦在高空水蛭般黏附在敵人的小型飛機頂,頭髮和衣服颯颯飛揚,烈風要把他猛扯進虛空,要叫他粉身碎骨;他咬緊牙關,拚命死抓着機背;飛機突然一翻身,全院的觀眾驚呼間,向上的機背變成了向下的機腹;飛機在上,占士邦在下,失去了機背的支持,瞬間就要被地心吸力扯離飛機,下一秒就要從高空墜向一萬呎之下的地面⋯⋯魔鬼黨領袖從來不露全貌,觀眾在其他邦片中只看見他的戒指,看見他的手在撫摸一隻白貓,充其量是看見他的側面⋯⋯在《鐵金剛勇破火箭嶺》(You Only Live Twice)中却突然轉身以全貌向着鏡頭⋯⋯啊!全院的觀眾又叫了出來⋯⋯美國太空總署的太空艙在大氣層外的軌道上打開,穿太空衣的太空人在無重狀態下緩緩滑出,在太空漂浮。太空人賴以生存,任務完成後賴以重返太空艙的,是一條孤單的救生索。救生索的一端繫着太空人的腰部,叧一端通進太空艙。魔鬼黨的太空船像龐然大物從銀幕左邊移來,相形之上,太空艙小得可憐。地面上,指揮、追踪太空艙的美國科學家與太空艙人員交換信息,發現來歷不明的飛行器向太空艙靠近,都馬上緊張起來。可是,緊張也沒用。魔鬼黨的太空船愈移愈近,船首突然緩緩張開,像魔鉗一樣(極富象徵意義的特技設計)叫觀眾屏息間愈張愈大,最後把細小的太空艙籠了起來,慢慢把它吞噬。巨大的多刃魔鉗合攏,其中兩刃,在可怕的寂靜中把太空人的救生索倏地剪斷。太空人失去了救生設備,在太空衣裏即使呼叫,地面上太空總署的工作人員也不會聽到。於是,太空人無助地愈漂愈遠,像一個夢魘,開始了既痛苦、又緩慢的死亡旅程⋯⋯
占士邦影片中的打鬥場面都精彩,都慘烈,都叫觀眾的注意力如鉚釘牢牢緊釘着銀幕。打鬥中,觀眾能夠想像到的武器全部出場,但觀眾想像不到的比想像得到的更多。要殺占士邦的壞人,子彈以外,最兇殘、最陰毒的方法全部用盡──匕首捅之、飛刀擲之、利箭射之、大水淹之、烈火攻之⋯⋯最後都自食其果。你看,魔鬼黨首領布羅菲爾德(Ernst Stavro Blofeld)把占士邦誘騙上直升機。直升機起飛後,升到了高空。坐在戶外的布羅菲爾德按動遙控器,駕駛員──也是他的手下──在高空觸電慘死。直升機向水面急墜。布羅菲爾德再以遙控器控制了直升機,得意地告訴機上的占士邦,他要展開遙控航空公司的飛行旅程了。接着是直升機在倫敦上空驚險萬狀地急升陡降,直衝入貨櫃隧道,每秒鐘都可能撞得粉碎,叫觀眾一直冒冷汗⋯⋯布羅菲爾德獰笑着,宣布要盡情享受折磨占士邦的快感⋯⋯直升機門打開,把占士邦甩了出來(全戲院又響起驚呼)。占士邦的皮鞋踩着直升機架,兩手拚命抓着機身,用盡九牛二虎之力把駕駛員的屍體拽出機外⋯⋯屍體從高空直墜而下⋯⋯占士邦攀進了駕駛座,跟布羅菲爾德爭奪直升機的飛行控制權,最後關掉了遙控檔,駕着直升機下降,飛到布羅菲爾德的遙控座,把他連人帶座鈎了起來,升入高空,飛到一座巍峨的烟囪,準確地把布羅菲爾德和遙控座扔了進去。在 “Mr. Bond⋯⋯Mr. Bond⋯⋯”的慘叫聲中,占士邦駕着直升機遠颺⋯⋯最後是砰的一聲巨響,邪惡組織的頭頭在巨型烟囪的底部摔死,結束了邪惡的一生⋯⋯
值回票價的少年回憶
上世紀五十年代,認識一位叔叔輩影迷。這位影迷,不懂英語,在一家中藥店當廚子,月入不足100元,却是西片的超級發燒友;香港每有好萊塢電影上映,他一定不會錯過。結果好萊塢的影星,他熟悉如老友。他能夠像職業影評家那樣告訴你,奇勒基寶在《亂世佳人》中有甚麼「必殺技」;史超域格蘭加在《美人如玉劍如虹》中劍術如何超水準;慧雲李在《魂斷藍橋》中怎樣淒艷;加利格蘭在《花都奇遇結良緣》中演技比哪些大明星高超⋯⋯。店中同事問他,為何逢西片必看。他說,人家花幾千萬金元,動用那麼多人力、物力在全世界各地為你拍一部精彩的電影;你只須花兩三元就可以得到120分鐘的一流享受,去你此生沒機會去的風景勝地,增廣見聞,擴闊視野⋯⋯世上還有更便宜的交易嗎?
我不是這位叔叔,對西片的發燒程度望塵莫及;但回顧上世紀所看的占士邦電影時,也可以說:「世上還有更便宜的交易嗎?」自1963年某天下午從灣仔麗都戲院中座走出來的一刻開始,每次看完邦片離開戲院,心中都會說:「值回票價!」這種想法,幾十年後的今日,已經由讚嘆升向感激層次,因為, 像BBC、披頭四、柔道、空手道、泳池、大海一樣,占士邦電影曾經給我的少年歲月賦形。
2017年10月6日
註1,占士邦影片You Only Live Twice,香港譯《鐡金剛勇破火箭嶺》,直譯是《你只會活兩次》。
註2,「包拗頸」,粵語,指凡事都喜歡辯駁的人;意思與「拗相公」相近。
註3,邦片的影響,也是既深且廣;受影響的人包阿諾·施瓦辛湼格(Arnold Schwarzenegger,香港譯「阿諾舒華辛力加」)、史泰龍(Sylvester Stallone)、占士金馬倫、佐治盧卡斯(George Lucas)、李小龍。盧卡斯曾大方地承認,他的《奪寶奇兵》(Indiana Jones),曾受邦片啟發。後來,他在該系列影片中,甚至找辛康納利飾演片中主角的父親。在文學、藝術上,大宗師往往能開一整代的風氣,並且影響、啟發眾多的後來者。毫無疑問,在二十世紀全球的通俗文化史上,占士邦影片屬大宗師級數,有如但丁和莎士比亞之於文學,莫扎特、貝多芬之於古典音樂。不過這題目牽涉太深太廣,要由電影史學家撰寫專書來討論。
邦迷回憶錄之六
《讓人樂於無從擺脫的占士邦》──邦迷回憶錄之一:http://www.master-insight.com/?p=42931
《誰是心中最佳占士邦?》──邦迷回憶錄之二:http://www.master-insight.com/?p=43069
《動感繽紛的占士邦音樂世界》──邦迷回憶錄之三:http://www.master-insight.com/?p=43094
《誰創作占士邦?》──邦迷回憶錄之四:http://www.master-insight.com/?p=43200
《風流特務占士邦》──邦迷回憶錄之五:http://www.master-insight.com/?p=43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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