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泛黃的舊照片喚醒了40年前的一段記憶。
照片攝於1980年9月香港的太平山頂,在通往山下薄扶林水塘的路牌前面。照片中的6位男士來自南京,站在中間位置的是當時的南京市副市長,其餘的是建築師及工程師。至於抱着3歲兒子的我,當時任職巴馬丹拿建築及工程事務所(Palmer & Turner Architects & Engineers Ltd.),職位是圖書館主任。
職場新挑戰
我在倫敦念圖書館學時,除了修讀兒童文學,也選修了特種圖書館學(Special Librarianship)。因此就去了P&T應聘。人事部門主管Mr. P把我面試了3次,最後一次問我可否調低我開出的薪酬,我說圖書館學跟建築學同樣是專業,資歷同樣獲英國認可。我會用我的專業管理好公司目前雜亂無章的圖書館,幫助公司善用資源,更好地發展業務。
這是我職場的新挑戰,因為之前的工作經驗全部是美國、英國和香港的大學圖書館。P&T的圖書館其實是一列靠牆排列的高身書架,除了有關建築的專業圖書和雜誌,主要是建築材料的目錄和樣品,堆疊在書架上,看不出有一套分類和編目的圖書管理系統。我花了一個周末寫了一份改良圖書館的計劃書,陳述了目前的混亂狀況,提出我的專業建議,並且要求購置相應物品及聘請一位助手。幾天後P先生說已經和幾位合夥人商議過,答應了我的要求,這給了我很大的支持和認可。
有一天,工程部一位外籍工程師收到國內一封telex(編按:電傳電報),全部是簡體中文字,整個部門沒人能看懂及翻譯,最後來到圖書館找我請人幫忙,誰知我即時就給解決了。從這封電文我知道,公司正在南京建造一家37層的五星級酒店,自此之後,我就多添了一項翻譯工作。說也奇怪,公司的同事對我這寫字樓妹另眼相看了!P先生覺得我物有所值了,態度也產生了變化。
在1980年之前我沒有去過中國大陸,對於籌建中的南京金陵飯店,產生了很大的好奇心,我特別為這個項目建立了專項文檔和建材資料庫,方便建築師和工程師使用,發揮圖書館的典藏及使用功能。我至今仍記得那位日本籍合夥人,他請我到他的辦公室讚賞我的工作能力,並期許我做好金陵飯店的資料管理工作,作為日後建造其他飯店項目的參考資料。
我開始享受這份工作給我的新挑戰和學習機會,而各部門的同事也認識到我是他們工作的幕後支持者。就在一個星期五的下班時間,我接到一份緊急任務,工程部一位高級工程師請我幫個大忙,周末帶南京派來考察的幾位客人參觀香港仔華富邨及港島半日遊,原因是我識講普通話!事出突然,星期日傭人放假,我要帶孩子,如何是好?這就說明了照片中我抱着兒子的實情了。當天,也因為有了一個幼兒同行,氣氛倒輕鬆了不少。兒子不怕生,把客人逗得很開心。我們早上出發先考察香港仔華富邨,之後到珍寶海鮮舫午飯(海鮮舫已於2020年停業,2022年6月拖離深灣之後沉沒南海海底),回程繞到太平山頂,俯瞰香港維多利亞港。
南京之行
幾個月之後,我離開了P&T,應聘到剛創校的恒生商學書院,即今天的恒生大學。我最不捨的是金陵飯店這個酒店項目,它一直隱藏在我心深處。1986年我在圖書館讀到一篇文章〈三十七層樓上的中國〉,文中南下香港取經這一段觸動了我的心,原來金陵飯店的創業者曾經廢寢忘餐,設法改革傳統辦旅店的方式,進行酒店業革命,引進國外先進的管理和經營方式,要將金陵飯店辦成世界第一流的酒店。我恍然回憶到我曾經接待過的貴賓是「取經者」,也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先行者。不知我這「講經人」可曾稱職解説,真是愈想愈汗顏。這篇文章促使我要去南京看看37層樓的金陵飯店,親眼目睹它建成後的模樣。
時間來到上世紀90年代,我當時任職香港一間歷史悠久的少兒出版社,1997年3月我和一位編輯出差南京,約了幾家少兒出版社洽談合作出版事宜。我們在香港中旅社訂了從上海飛南京的傍晚班機,可是去到虹橋機場竟然是烏燈黑火,所有登機櫃枱空無一人。我們拿着機票到處找人查詢,好不容易才遇到一位職員,但竟被告知「根本沒有這航班!」
送行的好友老鍾有很豐富的對外辦事經驗,他從外面一列出租汽車中物色了一位他認為可靠的司機,建議我們走新開通的滬寧高速,他叮囑司機不能中途把我們二位女士賣掉,意思是不能中途把我們轉讓給另一位司機,一定要平安把我們載到金陵飯店。他把南京一位好朋友的電話給我們,有突發事可找他幫忙,又叮囑我到了南京一定要打電話給他報平安。我意識到這4個多小時的車程充滿危機,心裏很是忐忑不安。我轉身對我的同事說:「為了不耽誤明天的公事,我決定上路。如果你不願冒這個險,你可以留在上海。」我的同事用堅定的語氣回答:「沒事的,上車吧!」
從車子發動的一刻,坐在司機後座的我告訴自己絕對不能打瞌睡,要保持高度警覺的狀態,要監視司機的開車狀況,也要留意車子兩旁的道路情形。車窗外四周一片漆黑,路燈的微光映照出黑壓壓的陰森影子。車子行走在陌生的路上,奔向一座陌生的城市,目的地是我腦海中的一座虛幻高樓。
車子駛入南京城,我才鬆一口氣,可是進了城反而不容易找路,因為當年並未有GPS導航這玩意。已經是午夜時分,街燈幽暗,整個南京城進入了夢鄉,這是我意想不到的六朝金粉地!街上沒有行人,司機找不到人問路,車子摸黑在街道上左彎右拐,但我相信,金陵飯店既然是37層的高樓,也是中國第一高樓,鶴立雞群,就算再黑的夜晚, 它也會被看得見,找得到的。車子幾經兜兜轉轉,終於停在金陵飯店大門前。仰望夜空,它拔地而起,高大潔白,塔碑一樣直插穹蒼,標記着中國現代酒店業的誕生,承載着建設者大無畏的開拓精神和對未來的希望,我不期然對它生出一份感動。
匆匆辦過入住手續,進入五星級酒店的房間,設備一應俱全,衛生工作也做得很好,可看出現代酒店的管理是到位的,真不愧曾經派遣先行者到香港怡東酒店接受過培訓(怡東在2019年已停業重建)。折騰了大半天,心力交瘁,只想倒頭大睡,但我仍安排了明天早餐在36層的旋轉餐廳。
旋宮在金陵飯店36層,是國內第一家高層旋轉餐廳,一小時旋轉一圈,我可以一邊吃早餐一邊俯瞰南京城的全貌。從地下直達旋宮的電梯,是國內第一部高速電梯,這使我想起我曾經向經銷商索取過Otis及Schindler等電梯目錄。眼底下的南京城,大部分的建築是平房,古樸寧靜、春意盎然的一片青蔥。
翻天覆地的變化
矗立在市中心新街口,靠近鼓樓的這座37層、110米的高樓,使人有高不可攀的感覺,她是中國改革開放的標誌性建築,是當年的中國第一高樓,在籌建過程中曾經遭受過非議和攻擊,可幸金陵人都克服過來。1983年3月試業,10月正式開業,教人想不到的是開業第一年就賺錢,在中國,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我想最高興的人應該是那位出資的新加坡華裔商人陶欣伯先生(1916-2021),他的家國情懷軀使他在自己的家鄉建造一家涉外旅遊飯店。
我的思緒回到我在P&T的日子,當年公司在銅鑼灣高士打道的OTB大廈,佔兩層樓,有內部樓梯相連。1868年P&T 在香港成立,1912年曾經把總部遷往上海,以公和洋行營業,今天仍可見的外灘建築群,就有不少是當年建造的,包括我們熟悉的和平飯店。抗日戰爭爆發後,公司遷回香港,到了1983年,重回中國市場,可見金陵飯店這個項目是契機。
改革開放40年,中國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一個貧窮落後的國家發展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系,我慶幸有生之年目睹這個巨大的變革。今天,全國的現代化高級大飯店多不勝數,金陵飯店亦有了很大的發展,2013年加建了一幢53層的亞太商務樓,南京城亦飛躍猛進,今非昔比 。我許下心願重遊南京,這回要好好地在37層的金陵飯店住上幾天,細細地回味我和它相遇的故事。40載的歲月,它經歷了中國改革開放,我經歷了香港九七回歸。金陵飯店是南京人的驕傲,年輕的我,曾託付給它我對祖國富強的願望。
時至今日「南下取經」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走出國門的「中國建設者」,他們輸出中國優秀文化和先進技術,在全球各地建造龎大的驚世工程,以創新科技和勇敢開拓的精神,述說一個又一個中國崛起的故事。
2022年73周年國慶日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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