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啟之(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研究員)
遺忘有損於歷史研究,有益於個人心情。書法家、北京師範大學教授啟功先生晚年「不願溫習煩惱」即此類也。其《口述歷史》極少談及沉痛傷心之事,尤其是迴避文革。他的日記亦然。這裏沒有議論,沒有喜怒,沒有臧否。你看不到真實的思想,看不到真正的感情,看不到一絲一毫心靈的躍動。呈現在你面前的,只是一行行流水賬:那天看醫生,吃了什麼藥。那天學社論,那天掃廁所。
他知道老友劉盼遂教授被紅衛兵按入水缸淹死,知道中文系的同事黃藥眠被掛牌遊街,知道譚厚蘭帶人砸了孔廟,但他在日記中不著一字。他看到紅衛兵抄家燒書,看到彭德懷、張聞天在校內挨鬥,看到工農子弟隨延堂讓老校長劉漠下跪,但他在日記中不發一言。他只有在夢裏才流露一點感情:「夢援師來病房看我,我迎去抱住,見言笑如平時,似未知其已死,又似知其其已死復來,故迎抱也,旋醒。」(援師即他的老師,史學家陳垣)。編者說,啟功日記的風格是平淡冷峻。冷峻實為溢美,平淡應為平實。
啟功先生的日記按時間分四部分:六十年代(1966-1968),七十年代(1971-1973),八十年代(1982-1987),九十年代(1990)。最有史料價值的是前兩部分。從中可以看出當時的大學教師每天在做什麼(互相揭發批鬥、勞動),看出他們在讀什麼(毛著、社論、大字報);看出他們的個人遭際、生活狀態以及思想活動。如1966年10月28日,啟功記下學習老三篇後打掃衛生的心得八條,其五曰:曾不知如何一掃贖一罪,而是改造思想意識,如何看待勞動,是否甘心做勤務員。其七曰:昨天想到帝洋(即美帝,洋人)曾說中國髒,今一樓潔淨,也是一種工作,與民族光榮有關的工作。其八曰:「低級趣味的人」初只覺指流氓、嬉皮、無賴等,今知與人民無益剝階思想都是低級趣味,作為人民勤務員是不低級趣味。
在那言多語失的時代,啟功的日記絕大多數是三言兩語。但是1966年10月30日日記卻特別長。因為同事揭發他的「四個口袋」的罪行。他要用文字逐一交代。請看這一天的日記:「在約62年近夏時,舊總支提出所謂發揮潛力的號召,叫老教師們各自貢獻所長……我說我的知識有四個方面,我將各個方面積累的材料各置一處。因平時有些零星札記或草稿,常放在紙袋中,所以我用「口袋」代表這四堆材料。我說我有四個口袋,一是古典文學的一些心得,如註釋等,包括擬作的詩律研究等;二是關於書記方面的筆記,這方面擬寫關於怎樣寫字的文章;三是文物鑑別方面的筆記,如繁瑣考證的《蘭亭帖考》;四是清代掌故方面的,這方面寫成《讀紅樓夢札記》。我這時的思想,是想表露我的專長,使人知道我擅長的方面多,也是想在這幾個『市場』貼廣告,以使將來出賣自己這些罪惡的貨底。……我現在覺得劉漠這樣的黑幫分了對我這種表現欣賞完全是合邏輯的,因為我的腐朽的一套罪惡貨底,正合他們的口味,他們拿了我的這說法去毒害青年學生,我有一份罪惡……應該詳加檢查批判……」
值得一提的是,親歷北師大文革的柴劍虹為日記做的註釋,我們由此知道了事情的複雜。1966年8月27日,啟功先生在日記寫道:「上下午學習看大字報,下午報告紅衛兵,願交出所有自存一切書籍等物,晚紅衛兵到家查封書籍等。」柴劍虹做注:「當天中文第大隊紅衛兵王永敬、彭加瑾等同學,搶在造反派挺進大隊之前,到啟功先生家中,將紅衛兵組織的封條貼在書櫃上,保護了啟功先生的書籍免遭抄檢劫運。啟功先生對此事一直心存感激之意。王、彭二位後來亦因張貼質疑中央文革的大字報被打成反革命。」
突然想起了張中曉和他的《無樓夢隨筆》,或許將來的中國會產生一門學問——解讀毛澤東時代的私人日記的學問。教授博導們會告訴學生,如何從豆腐賬裏看出時代的信息,從認罪書中看出人性的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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