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時光隧道,瀏覽歷史屏幕,仿佛有聆聽古代學問家、思想家的教誨之樂。例如北宋文學家歐陽修(1007—1072)言:「正直者,不可屈曲;有學問者,必能辨是非」(〈與高司諫書〉),讓人思索:勿曲意逢迎,要明辨是非,秉持社會公義,做正直的讀書人。
北大雙甲子 爭思想自由
在戴口罩、防「禍從口出」的「保護主義」之下,北京大學竟有另類聲音:呼籲知識界挺直脊樑,努力追求自由。這是令人意外的「新鮮事」,這種聲音或引發港人思索:在還有法治和言論自由的香港,讀書人更應尊重事實,挺直脊樑講真話、為民請命。
發出另類聲音的,是北大元培學院副院長、神經生物學教授、48歲的李沉簡。
3月23日,他在網絡發刊〈挺直脊樑拒做犬儒——戊戌雙甲子、北大一二○紀念〉,被許多民間網站轉帖,北大校園的黨官則忙於指令師生刪帖。
從帖文的副題,可知作者是對清末戊戌變法(1898)120周年、京師大學堂(北大前身)雙甲子有感而發。〈思維漫步〉欄3月1日拙文,曾提及戊戌變法:「清末的戊戌變法,是針對清朝慈禧太后的集權和社會經濟衰落,試圖從變法維新走向立憲民主路。變法失敗,導致立憲民主夢落空。」
北大走過120年漫長之路,曾經是思想自由保壘,出過不屈從於權勢和政治迫害的硬漢;在政治干預日深之下,也有許多獻媚、落井下石之徒。
蔡元培校長 樹北大精神
李沉簡教授沿着北大120年之路,思索戊戌變法的憲政民主思潮、北大曾經有過的自由傳統,發出了感時憂民之言。
帖文的內容,本欄歸納為六要點:
一,「思想自由、兼容並包」是北大精神,「自由從來不是天掉下來的,而是有骨氣的人們付出沉重的代價換來的」,「北大之所以成為中國神聖的殿堂,不僅因為她有思想,更因為她有為了理念不惜付出一切的師生」;
二,北大精神的形成,關乎思想領袖、早期北大校長蔡元培(1868浙江—1940香港),他是「萬世師表」,「挺直脊樑、拒絕做犬儒的男子漢」;
三,蔡元培之後北大的「典範」,有胡適(1891—1962),還有「堅持自己的學術觀點,在批判之下拒不認錯」的馬寅初(1882—1982),「在瘋狂的文革年代毫不退縮,隻身和反人類的罪惡鬥爭到底,直到被槍殺」的林昭(1932—1968)。他們「承載着北大人的傲骨、公民的尊嚴」;
四,一味逢迎、獻媚的「犬儒」。除了「牆頭草」郭沫若(1892—1978),「更可怕的是像經過加州理工學院最良好科學訓練的錢學森,也連篇累牘地在報上為畝產十幾萬斤……笑掉大牙的謊言搖旗吶喊」;
五,慨嘆:「教育系統性培養精明乖巧的撒謊者,而不是真理的捍衛者」,「人們……被強迫加入諂媚奉承大合唱」,「多少人是精明地昧著良心、為自保而誣害同事,為加官進爵而落井下石」;
六,呼籲:「至少做到不出賣人的起碼尊嚴和思想獨立」。
為一份良知 上帖而辭職
李沉簡上帖前,已表示辭去北大元培書院副院長職。據北京民間網絡、微博的消息,院長鄂維南、副院長張旭東均提出辭職,但北大於3月下旬發表接訪來賓消息,稱鄂、張以院長、副院長身份接待美國耶魯大學副校長。
這3位崇尚北大元培精神的思考者,都出生於1960年代,在中國大陸讀大學、在美國留學取得博士學位,是新一代傑出學者(表),仍保留美國的大學教職。
在李沉簡呼籲「挺直脊樑」之前,老一輩學者如資中筠,早就有社會啟蒙的使命感,討論讀書人的脊樑,論及真正的愛國是崇尚自由和法治、敬重以人為本的文明國家(註1)。這幾位精英的社會關懷,恰又突顯思考型讀書人的良知、社會責任。
馬寅初硬漢 林昭講真話
對於北大典範人物,香港年輕讀者未必熟悉。其中,馬寅初早年曾任北大經濟系教授、教務長,1951—1960年當北大校長。1958、1959年,毛指令清算他的新人口論,批判其適度控制人口、實行節育的主張;在政治壓力下,他拒絕檢討:「決不向專以壓力壓服不以理說服的那種批判者投降。」(註2)
林昭是1950年代北大中文系新聞專業學生,1957年因講真話定為右派分子受迫害。後因批評大躍進、議論大飢荒被關入上海監牢,備受折磨,1968年被定為反革命分子遭處決。事後,家屬遭索取「處決反革命子彈費」五分錢(註3)。
除了林昭,北大「學生右派」還有哲學系的黃立眾,因批評人民公社導致大飢荒,為農民請命而被處決(註4)。
北大的典範人物,帖文漏掉儒家學者梁漱溟(1893—1988),令人遺憾。1953年,他在政協會議上頂撞毛澤東,為農民請命。
周一良奉承 馮友蘭獻媚
至於曲意逢迎的獻媚者,帖文提到北大之外的郭沫若和錢學森,他們逢迎荒謬的「大躍進」和愚民、個人崇拜的造神(註5)。
帖文未提北大的一群獻媚者,例如資深名教授馮友蘭(哲學)、周一良(歷史)、魏建功(中文);毛文革時(1966—1976),他們是江青指揮的兩校(北大、清華)批判組「梁效」之顧問,在「批孔批周公」中極力迎合毛和江(註6)。
早在李沉簡說脊樑之前,謝寧的《我在北京大學三十年》,就述評北大傳統精神的消失。她在1981年考入北大中文系,1985年起在北大黨委辦公室任職,30年所見所聞令她對北大失望。
她推崇蔡元培、胡適和思想自由的北大精神,但慨嘆他們的時代已過去。自1989學潮之後,北大改變了走向,往工具化走。她說:「北大從一個自由思想和獨立精神聖地,最終蛻變為八卦新聞笑柄」,「燕園只有西門外兩個石獅子是乾淨的」;她又說:「蔡元培時期的北大……是這樣的清流,而現在的北大則自覺自願地融入了濁流。」
權力崇拜熱 教育工具化
「獻媚現象」的熾熱,有錯綜複雜的因素。最重要的因素,是「一黨領導」體制的社會,未走向真正的法治之道,又缺乏言論、新聞、出版自由;執政黨高於國家、黨在法上,形成個人集權或寡頭集權,往往導致家長意志高於一切的弊端。
在此體制下,教育依附政治的程度甚高,工具化成為一大特點。許多師生囚困於讀領袖的書、做馴服工具的框框,不易有獨立思考的醒悟。
另一因素,是權力崇拜的心態。卡爾.波普爾(Karl Popper, 1902—1994)的《開放的社會及其敵人》(The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說:
「權力崇拜是人類最壞的一種偶像崇拜,是洞穴時代的遺跡之一,也是人類的一種奴性。」
自毛朝至今的權力崇拜熱、造神熱,正顯現盲從的奴性,獨立思考的能力消失。
註2,1957年4月,馬寅初發表《新人口論》,主張適度控制人口增長,倡議節育、重視人口素質,說「人不在乎多,而在乎精」。後來,他遭毛澤東清算。1958年4月,毛提出人多是好事之論,北大黨委展開對馬的批判。1960年,他被迫辭去北大校長職,閒居家中。
1972年,人口增長壓力大,中共中央只得下達「計劃生育」令;後來,演變為苛嚴的「一胎化」。
1979年9月,在胡耀邦「爭取」和葉劍英、鄧小平、陳雲等拍板之下,馬寅初獲平反。
註3,胡溫新政期間(2003.3—2013.3),林昭的故事已拍成追述性紀錄片,由北京著名紀錄片製作人胡杰拍製,http://www.cenews.eu/?p=22943
註4,黃立眾是1956年9月入學的北大哲學系學生,1957年因講了幾句真話被定為右派分子。1960年,他被開除學籍回安徽無為縣老家,當時安徽各地發生大飢荒、餓死很多人,原因是「大躍進」運動和幹部「浮誇風、瞎指揮風」。他因串連民眾揭露真相被指為「反革命」處決,1982年獲平反。
註5,關於「大躍進」和造神,http://www.celebritiespress.com.hk/01160811.htm
註6,1974—1976年,馮友蘭極力奉迎毛澤東、江青「批孔批周公」。他的〈咏史二十五首〉(1974年9月14日刊《光明日報》),藉頌揚武則天吹捧江青:「則天敢於作皇帝,亙古反儒女英雄」(第十一首);又向毛獻媚:「我原是一尊儒者,喜隨工農步後塵。昨非今是能回首,深謝耆年帶路人。」(第二十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