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氏宗祠

──我的第一所母校(一)

養智小學是我的啟蒙學校,是我一生所受教育的河源,有如卡日曲之於黃河,姜古迪如冰川之於長江。

兒童唸小學,絕大多數都「從一而終」:從一年級到六年級畢業,都唸同一所學校。不過我是個例外: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唸了六所學校;按照入學時間,依次是養智小學、北街小學、烏石宮小學、昌橋小學、私立嶺光中學附屬小學、東華三院香港第一校下午部。前四所在鄉間;其餘兩所在香港。

養智小學是我的啟蒙學校,是我一生所受教育的河源,因此地位特殊,有如卡日曲之於黃河,姜古迪如冰川之於長江。

養智是我的卡日曲

以河源比喻我的第一所母校,是貼切不過的。就以黃河河源卡日曲為例吧。這條小水,位於巴顏喀拉山支脈各姿各雅山北麓,海拔4800米,寬約3米,深約0.3至0.5米;其深度和寬度,連未懂狗仔泳式的小孩也不會瞧得起,大概只能取悅於相濡以沫的涸轍之鮒。不過這條小水,無論是深度、廣度,以至山高皇帝遠的偏僻度,都與我的第一所母校相似。我的第一所母校,坐落廣東省新興縣鼎村(註一),規模、設施與我日後就讀的皇仁、港大、多大固然相距千萬里,即使與香港上環普慶坊私立嶺光中學附屬小學和上環荷李活道文武廟東鄰的東華三院香港第一校比較,也相去甚遠。嶺光和東華三院,與香港的貴族小學比較,猶如天水圍之於港島山頂和南區。私立學校嶺光,在勢利人眼中不過是一家「學店」。不收學費、每月只收兩元象徵式堂費的東華三院義學,錄取的全是清貧子弟;勢利眼見了,眼球更會反白。不過嶺光和三院,畢竟是香港學校,有東方之珠的輝彩,仍遠勝新興窮鄉的任何一所小學。因此,如果皇仁是我的河口鎮,港大是我的孟津,鼎村的養智肯定是我的卡日曲了。

以遠鏡替鼎村養智定位後,應該以近鏡聚焦了。

鼎村坐北向南,後面是屋背山,高100多米。村前有八個魚塘(新興話叫「八眼魚塘」),由東邊的村頭到西邊的村尾,依次是塘仔、榕根塘、井頭塘、木頭塘、面前塘、長塘、大塘、圓塘。魚塘之南是面前岡,高約200米。

鼎村的地勢,比遠近的村子低,有點像下凹的大鍋。幾里外的新興江泛濫,如果村子外的稻田、菜地遭水淹,村子就會成為澤國。1957年,在史無前例的一次洪水中,整個鼎村,除了靠近屋背山的一列房屋,全部水浸,黃鱔、白鱔、草魚在許多人家的飯桌、灶頭間游來游去,像熱帶魚在珊瑚礁中穿插。我家房子的後牆緊靠屋背山,門前有四列房子障蔽視綫,毫無景觀可言;不過由於地勢高,洪水中倒逃過了波臣的凌虐,是全村少數幸免的房子之一。

黃姓是「外來移民」

就新興的村子而言,鼎村是中型村,只有百多戶人家,村民彼此認識;哪一戶的戶主是誰,有多少孩子,孩子叫什麼名字,大家都瞭如指掌。在這樣的群體中,陌生的面孔絕對逃不過村民的眼睛;外來的小偷要潛入村中犯案,成功的機會近零。

鼎村有勞、黃、蘇三姓;其中以姓勞的人最多,約佔全村人口百分之60;姓黃的約佔百分之30;姓蘇的約佔百分之10。在新興以至全廣東、全中國,江夏黃是大姓,與勞姓相比,有點像秦、晉、齊、楚等大國之於虞、虢、邶、鄘等小國;那麼,江夏黃到了鼎村,怎會成為「少數民族」呢?大概因為鼎村由勞氏開村,黃姓是「外來移民」吧?

在鼎村頭,隔着一條寬約三米的溪澗,有岡陵從遠處的東邊起伏蜿蜒而來,到了村頭就斜斜上升,隔着稻田、禾地(即打穀場)與面前岡相望,叫「黃社頭」。黃社頭蕨草茂盛,海拔只有數十米,沒有華山或泰山那樣的崢嶸岩石,絕對不算壯觀,形狀和氣勢卻頗像香港的獅子山。這個小型獅子山所以稱為「黃社頭」,是因為上面有黃氏遠祖國蓉公的墳墓。每年清明,鼎村的黃家子孫固然會上山拜祭,遠在數十里外的盧村,也會有黃家苖裔跋涉而來,表達子孫的孝思。據黃家父老說,國蓉公於明代移居新興;黃家出了「猛人」,黃社頭就會搖動。什樣的「猛人」有這樣的能耐呢?應該是黃世民、黃多芬、黃士比亞一類人物了。

黃族雖有黃社頭,在鼎村的「少數民族」地位卻沒有因此而改變。正因為這樣,整個村子就只有一座宗祠──勞氏宗祠,沒有黃氏宗祠,也沒有蘇氏宗祠──雖然蘇家在四川眉山出過大文豪蘇東坡。

勞氏宗祠瀕臨面前塘,面積約1000平方米,分五部分。正門在東,側門在西。從面前塘那邊的正門拾級而上,首先進入丹墀。丹墀一般指古代宮殿前的石地或石階,都髹紅色。勞氏宗祠的丹墀是一幅百多平方米的露天泥地,南邊圍着一堵高約三米的磚牆(新興話叫「牆頭仔」)。也許宗祠興建的時候,丹墀原是石地,曾經塗丹;後來日久失修,石磚被人撬去,丹墀也就徒具虛名了。

丹墀北進,是宗祠前殿,只有四五十平方米,上有瓦蓋,是中國傳統建築所謂的「第一進」。前殿供進香的人駐足歇脚,牆上懸着長年烟薰的匾額,沒有其他陳設。

前殿再進是天井。天井鋪磚,約佔宗祠總面積的五分之一。

天井之北是宗祠正殿,瓦蓋特高,地上鋪較大的方磚。靠着北邊牆壁,是一列列神龕,上供勞氏一族的神主牌。神主牌前有許多香爐,香爐前有空間讓勞家子孫供奉祭品,其中以糕餅、水果最為常見。

宗祠東側的廊廡,有一道有框無扉的門;外面是一條無蓋的通道,由南向北,緊貼着兩個貯物室和一個廚房。廚房沒有門,面積約60平方米,磚砌的灶特別大;節慶時,村民可以在廚房裏用多個巨型大鍋煮菜設宴。

這樣的一座建築,就是我的第一所母校。以香港的標準衡量,勞氏宗祠是沒有資格成為校舍的。不過在鼎村,勞氏宗祠位於村中間,面積之廣、「堂廡」之大,已經是全村之最了。

勞氏宗祠的規模

為了彰顯勞氏宗祠的「宏偉」,在這裏要介紹一下規模接近勞氏宗祠的三座「廣廈」:村頭的一甲坊、村尾的三甲坊、村中間的二甲坊。

民國時期,鼎村像新興其他村落一樣,仍然分甲管理;每甲有坊,是本甲舉行各種慶典的塲所。其中一甲坊和三甲坊最堅牢,以青磚建成,二樓和三樓的牆壁有槍眼,可以放火銃抗擊盜賊。小時候聽母親說,盜賊來自鄰村,人數眾多,趁黑夜進村搶掠時會擎着火把,聲勢嚇人,有時還放銃示警。民國時期,村頭、村尾、村中間的入口有閘門,夜裏就鎖起來。敢明目張膽破閘而入的,自然不是小偷,而是大賊了。大賊雖然沒有手榴彈和AK-47步槍,卻是張子強、葉繼歡的老前輩。大賊進村搶掠時也會綁架,擄了肉參,收到贖金才放人。

二甲坊沒有槍眼,沒有一甲坊──尤其是三甲坊──的碉堡格局,在盜賊横行的日子裏,沒有抗盜能力,只供村民舉行婚喪儀式時採用,在嗩吶聲中為村子增添熱閙。

不過無論是一甲坊、二甲坊、三甲坊,面積都不足200平方米,規模遠遜於勞氏宗祠。那麼,鼎村要找校舍開設小學,勞氏宗祠自然是首選了。

母校稱為養智小學,證明鼎村這僻壤中的僻壤也有文化。

(待續)

註一:由於「鼎村」中的「鼎」字筆劃太多,縣政府後來把「鼎村」改為「頂村」。這樣一改,就改去了夏、商、周鼎、鼐、俎、豆的爾雅聯想,十分可惜。

黃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