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請願未了情 燭光仍在記憶裏

從1990到2019年,維園的燭光晚會是香港的「城市地標」。這3年,雖不再見維園的燭光晚會,許多港人仍有燭光的記憶。燭光燃出人性中的戚戚然,為不幸者的亡魂而悲戚;也有人對改革大家胡耀邦被整有不平之感。

北宋文豪蘇東坡(1037—1101)的〈喜雨亭記〉謂:

「古者有喜,則以名物,示不忘也。」

今有悲戚,亦以名物,例如香港維園6月4日的燭光晚會(1990—2019),以燭光表示不忘八九請願(又稱六四事件、北京學潮、第二次天安門事件)。

近3年燭光晚會被禁,許多人有失落感,但仍以各自的方式點亮燭光,以示未了之情。今年接受街頭訪問的年輕人直言:仍會以燭光悼念六四亡魄,紀念33年前北京學生和市民的和平請願。

最難得的,有一、兩家報紙或電視台,以不小的篇幅報道、評論今年六四的日與夜;以新聞專業經驗,理性地回應市民的知情權。

北京天安門廣場悼念胡耀邦的活動,1989年4月。(八九請願檔案圖片)
北京天安門廣場悼念胡耀邦的活動,1989年4月。(八九請願檔案圖片)

悼念胡耀邦  和平有秩序

八九請願是民間活動,以和平方式悼念胡耀邦(1915—1989.4.15),後來演化為呼籲為他平反和反腐敗。

耀邦是極有魄力的改革家(註1)。近日胡耀邦史料信息網的紀念文章,稱許他44年前(1978)提出「實踐檢驗」說(註2)

在清除毛文革(1966—1976)禍害和推動改革中,他的「實踐檢驗」說,確是揭開改革序幕的標誌之一。

他從毛僵化教條中解脫,從實際出發變通毛的決定、指示入手,逐步糾正「左的20年」之錯;遏制造神的個人崇拜,主張建立權力的制度約束(註3)

在「實踐說」出台前後,他平反了大量政治冤案,糾正「黑五類」政策之偏失;支持萬里、趙紫陽等地方大員試行農村包產到戶,解救農民的飢餓(註4);後來,又推動下鄉知青回城就業、開放城鄉個體商戶經營、城市國企改革等。

1989年5月,趙紫陽在溫家寶陪同下到天安門廣場,勸學生退場回校,珍視生命。(八九請願檔案圖片)
1989年5月,趙紫陽在溫家寶陪同下到天安門廣場,勸學生退場回校,珍視生命。(八九請願檔案圖片)

八九請願中  和平有理性

1987年1月,他受冤下台。1989年4月病故後,北京學生和市民自發在天安門廣場悼念他,請求官方平反,給他公正的評價。請願者沒有拿捏「行止有度」的分際,未在趙紫陽苦勸下退場,以致遭到武力清場。據北京相關的文獻記錄,在整個事件有近300人喪命、2000多人受傷(註5)

對於八九請願,最初官方定性為「動亂」。後來,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趙紫陽、胡啟立、喬石等主張緩解官民糾結,應採取對話、溝通方式平息事件,但最後仍以武力清場處理。1990年代,官方對事件的定性改動為「一場風波」,不再強調帶有「顛覆」政權意涵的「動亂」。

大體而言,八九請願一直保持理性、有序,並無暴力混亂。官方即使要強制清場,也有較佳選項如強制護送離場。未啟用水炮、催淚劑就開槍,引起廣泛的爭議。

香港的燭光晚會之持續舉行,主因是八九請願是為胡耀邦尋求公道,進而理性地表達對自由、民主、法治的願景,並非製造社會動亂;對反官倒和反腐敗,許多人亦認同。更重要的,是他們富同情心,惋惜失去生命者。

燭光情意結  是擇善固執

近3年的6月4日,許多港人進不了維園,也不可能有公眾的悼念儀式,但仍有零散的亮燭、獻花。接受媒體街頭訪問者,從年長者到年輕人都坦率道出悼念亡魂之情。

這種擇善固執,不是刻意與官方過不去。本欄解讀其因素,以二個「實」概括。

一是事實。他們或是八九請願場景的「見證者」,或是了解相關事實,或是從長輩、師友的敘事中獲悉事件輪廓,因而有尊重事實的取向。

二是踏實。每年一次的維園燭光晚會,成為社會關注的活動,加深了不少人對歷史事件(八九請願)的認知、對六四亡魂的同情,每到6月4日點燭悼念,才有「踏實」之感,算是對歷史事件盡一份關懷之心,對不幸者盡一份悼念之情,對自由和生命價值爭一份表達的空間。

這種踏實感的背後,是文明熏陶下的人文關懷,是對生命價值的珍視。

《中國青年報》第一版刊出萬里談話,1989年5月19日。
《中國青年報》第一版刊出萬里談話,1989年5月19日。

應尊重事實  明辨是與非

新聞報道或歷史研究的價值,在於尊重事實,了解事實,探索真相,理性分析。社會管治者對於歷史和社會事件,亦必須尊重事實。基於政治需要而扭曲事實,並不能清除人們對事實的記憶。

八九請願是複雜的社會事件,應有理性討論理清脈絡的空間,一言定案或「忘記那件事」的訓詞,很難使人信服。

以1976年的第一次天安門事件為例。當時毛侄子傳出「最高指示」,由悼念周恩來引發的天安門集會,是「反革命事件」,「總後台」是鄧小平。

這是不符合事實的嫁禍。集會只是悼念周恩來,並觸及毛文革的極左之禍,並無「顛覆」一類的「反革命」活動。鄧小平早在周病故前被撤職(中共中央副主席、國務院副總理、軍委副主席兼總參謀長),也遭軟禁,哪有策動「反革命事件」的職權和能量?如非江青集團垮台,此冤案不知何時才能平反。

1987年1月迫胡耀邦下台加給他的罪名,諸如「違反黨的集體領導原則」,都與事實不符。後來,胡啟立、田紀雲的回憶錄有澄清(註6)。發表於〈思維漫步〉專欄(2009.4.15)之拙文〈耀邦亡故廿年 還他一個公道〉,有這一段話:

「《莊子.列禦寇》謂:『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徵徵,其徵也不徵。』以貌似『集體決定』的外衣處置耀邦,實是以不公平的手段平息事件,處置並不公平;以未經驗證的事物去『對號入座』,編造出來的東西自非事實。」

「如何建立公平、公正的制度,是建立政治文明、整合秩序文化不可或缺的基礎工程。」

《明報》以頭版大篇幅刊出〈六四33周年〉特輯(2022年6月5日),這是當天唯一的「特輯」。
《明報》以頭版大篇幅刊出〈六四33周年〉特輯(2022年6月5日),這是當天唯一的「特輯」。

記憶在疊印  難強制清洗

許多人每年參加燭光晚會,就是心有「千千結」(註7)

他們覺得對耀邦、對無辜亡魂要「還一個公道」;還能發聲的人,應表達一點心意。

社會管治者要人們忘記歷史事件,要消除燭光的情意結,說易行難。

刻印在記憶屏幕的歷史事件、社會敘事,是抹不掉的「存在」。記憶往往在不斷「疊印」,透過口述、日記、電郵、影畫等方式,持續傳播給他人,達致「複製記憶」的功效。

一宗受社會關注的歷史事件,不僅有個人記憶的「疊印」,還有當事人和旁觀者的回憶錄一類出版物、解密檔案的局部開放,官方總難瞞住真相、達致「統一輿論」和「一致結論」。這也正是洗掉人們記憶的難處。

思考力不滅  思辨識是非

人的思考力也是不可忽略的因素。在社會變遷中,利益、常識、思考力的差異,往往導致族群的分化。

許多人成為盲從者,不少人則有「人是自主個體」的認知,保持個體自主思考的執着,形成關注社會脈動的思考群。他們對探索真相的好奇心或耐性比較強,是與非的思辨能力又比較高,因而更能「拒絕遺忘」、「守護真相」。

註:

1. 念改革家耀邦 讚務實厭權術
2. 沈寶祥:胡耀邦一貫堅持實踐標準
3. 紀念耀邦改革 文人熱議陽光
4. 北京智者說餓 觸60年前左禍
5. 這是「國務院發言人」袁木宣布的數字(1989年6月),實際的傷亡人數或更多。
6. 在〈我心中的耀邦〉一文,胡啟立稱胡耀邦「允許人發表不同意目」,有「民主精神」、「不搞一言堂」,胡耀邦史料信息網,2022.6.21。
7. 風雨中千千結 燭影下戚戚然 

政界名人評八九請願列表(1989)。(作者提供圖表)
政界名人評八九請願列表(1989)。(作者提供圖表)

本文原題〈八九請願情未了 記憶不會被磨滅〉,原載《信報》2022.6.9網絡版〈思維漫步〉(紙版未刊載),作者修改、補充、重新編表製圖後,授權本網站發表。

丁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