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機器?還是相信暴民?

我們確實是到了最近,才面臨AI功能日益強大的景況;但背後根本的問題已有數百年之久。理性與感性、人為與自然、深思與直覺,這些兩端之間的拉扯早已形塑了我們的生活、我們的社會。

思考架構的價值與力量,目前正遭到質疑。世界各地的民眾不再相信人類的認知能力,反而相信各種否認心智模型的方法。有一種人開始相信機器,也有一種人開始相信暴民──粗暴的正義、簡單的答案。

超理性主義者與情感主義者之爭

第一種人就是超理性主義者,他們很重視事實,推崇理性,相信一切問題只要靠着資料與演算法都能解決,也喜歡不靠人類思考而訴諸人工智慧。這種人可不是只有一小群等着迎接奇異點(singularity,電腦比人類更聰明的那一刻)的科技咖,而是有愈來愈多人,希望科技能夠帶來那種人類似乎無法做到、超然物外、完全客觀理性的決策。在這些人眼中,雖然人類未來仍然大權在握,但日常小事的判斷都將交由機器來處理。

要開車去印度德里嗎?要在德國柏林打擊犯罪?想在中國武漢送貨?種種需求,都有特定演算法能夠滿足。隨着科技發展,許多人希望能用AI來治癒那些人們無法解決的社會弊病,讓人類就此走出如今這種非理性的黑暗,讓理性帶來光明。支持者謳歌AI的潛力,認為AI能讓人類親手將決策交給電腦。

但也有一批反對聲浪同樣強大的情感主義者,認為人類已經太過理性,太過依賴資料以及冷酷無情的分析。他們相信,人類的核心問題絕不是情感太過,反而是情感不足;人類之所以覺得不快樂,是因為並未充分依賴自己的直覺與本能。情感主義者希望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一群人,建立共同連結,而且清楚劃分「自己人」與「外人」的界限。像這樣的情感尋根,彷彿是在呼籲要接受「非理性」本來就是人性核心的一部分。

我們可以看到,無論左翼右翼、工業化的民主國家或發展中國家,都出現了這些現象。一方面,右翼平民主義是一大推手,他們比較喜歡看到政府強力出擊,而不是老說還在評估證據。這種情況下,治理靠的是感覺,領導靠的是情緒,各種決策也是出於自身相信什麼叫做正確。另一方面,就算是在左翼的社會裏,如果行動主義者想讓批評他們世界觀的人閉嘴,或是要讓異議份子失去合法性,也會出現訴諸情感的說法。

兩端之間的歷史拉扯

我們確實是到了最近,才面臨AI功能日益強大的景況;但背後根本的問題已有數百年之久。理性與感性、人為與自然、深思與直覺,這些兩端之間的拉扯早已形塑了我們的生活、我們的社會。

在17世紀,法國哲學家暨數學家笛卡兒呼籲我們:該過着講求理性、秩序與證據的人生。巴黎許多公園的設計呈現完美對稱,足以讓我們見識到笛卡兒的影響力。

而在一個世紀後,哲學家兼政治評論家盧梭則是提出另一種呼籲:相信自己的感覺和直覺,要向內心的自己尋求答案。盧梭寫道:「我這輩子做過的所有壞事,都是思考下的結果;而那少數我做過的好事,則是衝動下的成就。」這個世界就是充滿着各種模糊感受、激情與食慾;偶爾噴發的暴怒正是人性的展現,情有可原。英美兩國許多都市裏的公園,都把景觀刻意設計得像是一片蔓生的自然狀態,恰恰在無意間附和了盧梭的觀點。

到了20世紀的企業,也可以看到同樣的二分法。美國管理學家泰勒(Frederick Taylor)提出了深具影響力的科學管理理論,目標正是要把企業營運的各方各面都加以量化。管理人員配備着馬表和記事板,在工廠廠區四處走動,確保生產力維持高檔。但到了20世紀末,奇異公司(GE)的執行長威爾許(Jack Welch)能言善道,成就有目共睹,而他的商業自傳英文書名一語道破,說他就是「出於直覺」(Straight from the Gut)。

AI沒有提出思考架構的能力

要我們在做決策的時候,否定那些線性、充滿事實的理性,而訴諸歡樂與人性的情感,這種做法其實也有幾分道理。畢竟,並不是所有的事都能簡化成數據或是有邏輯的公式。然而這種想法並無法解決問題,只能美化問題;這種想法能夠拆解、卻無法構建。在過去半個世紀,心理學家與行為經濟學家已經蒐集了大量的實驗證據,指出在大部分情況下,靠直覺做決定的結果就是比較差。順着直覺走、做着自己覺得對的事,確實或許可以給心裏帶來一絲溫暖,但卻無法有可行的策略來解決眼前的挑戰。

同時,雖然AI似乎可能做出比人類更好的決策、偷走人類的工作,但電腦和演算法並沒有提出思考架構的能力。AI很懂得如何回答別人提出的問題;但是造局者(思考架構的能手)則是懂得如何提出前所未見的問題。電腦只能在實際的世界運作;但人類能夠生活在架構擬想出來的世界當中。

以棋類遊戲為例,電腦在這個領域表現優異,深受讚許,但即使如此,也仍有不足之處。就連熟悉來龍去脈的人,也可能會抓錯整件事的重點。

2018年,谷歌DeepMind推出了AlphaZero系統。這套系統學習西洋棋、圍棋和將棋的時候,人類教它的只有規則,其他完全只靠着與自己對弈。AlphaZero僅僅花了短短9小時,和自己下了4400萬盤西洋棋,便擊敗了當時全世界最優秀的西洋棋程式Stockfish。而在各棋類大師和AlphaZero下棋的時候,也為AlphaZero怪招百出的走法大感讚嘆。超過一世紀以來,西洋棋界對於西洋棋的基本概念和策略(像是各棋子的價值與陣型)其實已有大略的共識,而AlphaZero則會走出各種極端走法,會為了機動性而放棄陣型,而且棄子簡直毫無猶豫。AlphaZero就像是為西洋棋想出了一套全新的策略。

只不過,事實並非如此。

AI系統無法自己「想」出任何事,既無法構想出心智模型,也不懂類推、不會解釋。無論對我們、或是對AlphaZero自己而言,AI都是一個黑箱。真正能研究這些走法,說這是什麼陣型、那又是為何棄子的,其實都是人,不是AI。是人類為AlphaZero的舉動構思出了思考架構,讓我們得以解釋這些舉動,進而擴大應用到其他層面。因為我們能夠把AI做得好的事,轉成種種抽象概念,也就能讓人類變得更聰明。但說到要欣賞這些教訓、應用這些教訓,AI自己絕對無法做到。

原刊於《超越AI的思考架構》,本社獲出版社授權轉載。

新書簡介:

書名:《超越AI的思考架構》(Framers: Human Advantage in an Age of Technology and Turmoil
作者:庫基耶(Kenneth Cukier)、麥爾荀伯格(Viktor Mayer-Schönberger)、德菲爾利科德(Francis de Véricourt)
譯者:林俊宏
出版社:天下文化
出版日期:2023年8月

作者介紹:

庫基耶(Kenneth Cukier),《經濟學人》雜誌資深編輯,《經濟學人》科技播客Babbage主持人,牛津大學賽德商學院副研究員,《大數據》作者之一。

麥爾荀伯格(Viktor Mayer-Schönberger),全球知名的英國牛津大學網路研究所教授,哈佛大學甘迺迪學院貝爾法科學與國際事務中心研究員,《大數據》系列書籍的作者。

德菲爾利科德(Francis de Véricourt),歐洲管理科技學院教授,決策、模型暨數據中心主任,專精於管理科學和機器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