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恰是素琴人──謝俊仁

一絲音、一縷樂。抹挑勾剔，疊涓撥剌，冷冷七弦，彈奏出弧絕深沉。

古琴聲靜，恰似低鳴。有說，她是接近人的聲音。她總不多話，細聲細語，恰似大自然的聲音：潺潺河水，風聲草聲，夜深的蟬鳴，清晨的黃鶯，悠悠意境是詩意。

東方美學的詩意，在古琴是留白的聲音，不著濃墨，各人的解讀不盡相同。明代徐上贏這樣形容古琴：蓋靜由中出，聲自心生。有人會認為古琴是安靜的聲音，其實安靜的乃是聽者之心。風未動，旗未動，心早在動。現代社會喧鬧煩囂，難有清幽之地，更需容心塵泊岸之處。古琴聲音純樸，清風入弦，清泉流淌。溫柔似是耳語，聽者心弦早已靜。

自古文人多愛琴，卻不視之為表演樂器，而是與三五知己互相交流，尋找內心寧靜之音。上月中大圖書館舉行公開講座「鬧市清泉：古琴與現代社會」，認識了講者謝俊仁。謝俊仁彈奏古琴已有30年，他自少吹奏口琴，接觸西樂，大學讀西醫，在偶然間走進了唱片店，買下古琴唱片，乍一聽之，猶如遇上知音好友，一見如故，是緣份。幾張唱片，當年他不停重覆地播，聽得多，自然熟稔。他說，「古琴不只是安靜的聲音，更是會使人靜下來的聲音。」在旁人眼中，就像形容一位相識多年的摰友。

他在20歲初接觸古琴，30歲才開始學琴，對其他樂器而言，或許學得太遲。但興趣從來不會說早一步、遲一步，而是時間剛剛的好。結識良朋，要有合適的年齡。他說，最重要是要有堅定意志去學。「因為古琴，我開始接觸中國文化。」可是，在香港會彈奏古琴的人不多，有意習琴，想去學習也不是易事。因為對古琴音樂的熱衷，他在大學期間開始找尋古琴相關的資料，去了解這到是怎樣的樂器。後來拜音樂家關聖佑為師，學習音樂理論。關老師亦是古琴家，文革時由廣州到香港，因久未撫琴，所以不願教。「但我仍然很想學。」謝俊仁孜孜不倦跟隨關聖佑學習音樂理論，直到十年後一天，關聖佑終於答允教琴，是為他古琴的啟蒙老師。

貫通中西音樂，他說古琴跟學習其他樂器很不一樣。有些樂器初學時很容易──例如鋼琴和古箏，很快能奏出「短歌仔」，但愈學時要求的技巧就愈高。古琴正相反，初學時技術關不易過，隨着一年、兩年時間，過了技術那一關，手指控制得好，指法靈活，難的是對古琴音樂的理解，感悟其音。聲由耳朵聆聽，可音則不同，要由人心理解。學習古琴講求師徒之間口傳心授，他說琴譜只記錄指法，實際上如何彈、怎樣細緻處理，便要透過人與人之間的口傳，然後心領會。

謝俊仁後來跟古琴家蔡德允老師學琴，「在跟蔡老師學琴之前，總以為音樂感受全是來自聽覺。不過，在老師的幽居內，方覺音樂不盡然是由琴音誘發。」所謂「音：聲也，生於心，有節於外。」最美的聲音是揉合内心的藝術，超越感官所聽，「情動於中，故形於聲，聲成文，謂之音。」為純粹的境界。古琴彈奏時指法從容，這裏一點，那裏一按，無波無浪的靜水漾起漣漪，如是，《平沙》一曲的平淡似水，《梅花三弄》的清麗逸遠，便不知不覺流露出來。

問他30年來的習琴心得，他說難在意境，要多聽、多理解。「西方古典音樂、中國其他傳統音樂，我各樣都愛聽。」除此之外，他認為還要多接觸中國文化。他謙虛地說，自己不懂寫書法，但偶有讀古典詩詞，與古人交流，幫助了解中國藝術的意境，更透徹地感受古琴音樂。一般人或者會覺得古琴高雅，他認為高雅不應理解為高傲，更是一份謙厚。古人視琴為修身養性的工具，習琴人常抱一顆素心，琴人無高下、名氣大小之分。「我不是名家，只是一名熱愛古琴的人。」相信這份謙厚是師承自蔡老師。文人愛琴，也愛蘭。琴人如蘭，空谷幽香，不經意散發裊裊琴音，色淡香清，不爭妍鬥麗。

古琴音樂承載千年文化，是活的流水，充滿生命力，一代一代流傳。謝俊仁退下醫位，更專心於自己的興趣，他積極參與古琴創作、打譜、教學和研究工作。有人問他是什麼原因使他創作，「每個年代都有新的古琴創作，因為我是這一代琴人，所以我嘗試創作。」相信是一份承傳的責任，若不堅持創作，流水可能會靜止。不同時代的創作都是一直加入新的元素，「我在創作古琴曲時也會有不一樣風格，有些是現代的語言，有些是傳統的語言。」他作曲的《一閃燈花墮》，來自納蘭性德一首詞，詞的最後一段是：「乍偎人，一閃燈花墮，卻對著琉璃火。」表示思念亡妻之情。詞與樂，彈出寂兮寥兮的意境，休止之間，排去繁聲，音畫也許有盡，但人的意境無窮。

中國內地最近也流行一股古琴熱，因為多了人彈琴，便多人買琴。謝俊仁認為好壞參半，愈來愈多年青一輩有興趣學古琴，能讓更多人接觸古琴音樂是件好事，一直傳承中國文化。但如果古琴炒賣至幾百萬，甚至幾千萬，他認為那些已經不是樂器，只是古董。古琴之所以炒賣高價的原因，可能是唐宋遺物，或是某古代名人監製或收藏過。他笑說：「我未曾彈過那價值幾千萬的乾隆監製的琴，可是聲音不一定比眼前無名的琴好，古琴的聲音和價錢是未必有關係的。」世間美妙之音，是由觸動人心靈的樂器所發出，而琴人可以做到情到而不自擾，意到而不自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