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不平等與「牧民社會」的崛起

「牧民社會」一旦形成,對人類意味着什麼呢?是人類的解放、權利的獲得?還是人類的高級奴役狀態和權利的喪失?人們已經在體驗着這種社會,但還沒有開始思考和反思這種社會。

最近引爆全球媒體關注的兩條新聞,對人類社會意味深長,它們不僅揭示着人類社會不平等的(現代)根源,也預示着人類社會未來解決不平等問題的可能性和新社會形態的可能出現。

新聞揭示未來社會發展

第一條新聞是伊隆‧馬斯克(Elon Musk)的SpaceX公司所製造的超級重型火箭「獵鷹重型」發射成功,這被普遍視為是人類殖民外太空(火星)的開始。另一條則是德國工會成功爭取到了28小時工作周的權利。

大概誰也不會把這兩條新聞放在一起來考量,因為它們之間可以說是風馬牛不相及。如果一定要把它們放在一起討論,這兩者都是人類文明進步的最新表現,人們可以對未來抱有最美好的夢想。

不過,如果再進一步探討這兩件事情背後的故事,最能解釋人類社會目前面臨的高度不平等的現狀和根源,同時也可預見人類社會更不平等的未來,以及可能解決不平等的方法和新社會形態的產生。

實際上,一些西方媒體就把「獵鷹重型」的發射和人類不平等畫上等號。英國一家媒體就說:「觀看一個億萬富翁花費9,000萬美元把一部10萬美元的汽車送入太陽系遠端,沒有比這個更能體驗21世紀全球不平等的悲劇了」。不過,諸如此類的抱怨毫無用處,因為沒有人能夠阻擋得了人類不平等的大趨勢。

不平等在全球日益加深

不平等自從人類產生之時就開始了。自古以來,不同文明普遍性地痛恨不平等而追求平等,不同文明也發明了不同的方法來對付不平等,尤其是高度的不平等,包括宗教、種姓制度、造反(劫富濟貧)、強制性政府等。

在很長歷史時間裏,人們並不認為不平等是制度造成的。近代以來尤其是法國大革命以來,人們把不平等的根源轉移到了制度層面。法國大革命使人們相信人類可以通過改變制度來消滅不平等,造就一個人人平等的社會。通過革命性的制度變革來追求平等,構成了近代以來歷史的一條主線,最顯著地表現在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革命過程中。

不過,不管怎樣的革命和怎樣的制度變革,人類的不平等(至少就收入來說)不僅沒有減緩,反而一直在惡化。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隨着新一波全球化的快速推進和新技術(尤其是互聯網技術)的迅猛發展,全世界各國(無論是富國還是窮國)都面臨日益加深的不平等問題。這些年來,無論是學術界和政策界,人們討論最熱烈的也是不平等問題。今天由不平等所造成的負面影響,已經遠遠超出了經濟領域,衝擊着很多國家的社會和政治穩定。

正視差異 再思公平

追求平等是人類的天性,但無論如何追求,不平等愈來愈甚。為什麼不管什麼樣的制度都難以解決平等問題呢?簡單地說,這與人類的本性有關,人類的天性是人類不平等的根源。如果說追求平等是人類的本性,那麼追求不平等也是人類的本性。

回到本文引用的兩則新聞,有人追求更短的工作時間,有人追求更長的工作時間,兩者都是天性,但結果造成的則是巨大的不平等。當然,人們也可以用其他情感性和意識形態的概念來描述兩者之間的差別,例如一方面是對「權力」、「財富」、「卓越」等的追求,而另一方面則表現為「平庸」、「懶惰」、「墮落」等等。

事實是,當德國工會為爭取少工作而努力的時候,馬斯克則在爭取更多的工作時間。前者爭取到了一周工作28小時的權利,而後者則每周工作100小時以上;前者視少工作為自己的權利,而後者也視工作更長時間為自己的權利。兩者都有冠冕堂皇的理性,前者為了照顧老人小孩,甚至關愛社會,而後者則是追求人性的卓越。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差別,也是不同人性之間的差異。

這種差異能夠解釋人類社會的很多現象和問題。其中之一就是人們永無止境地討論的收入差異問題。別的不說,每周工作時間28小時與每周工作時間100多小時,這兩個人類群體能夠實現平等嗎?這樣的兩個群體如何實現社會公平?什麼樣的結局才是社會公平呢?收入差異是真的,因為它是一個數據問題,但社會公平則很難衡量,因為它是一個倫理或者道德判斷問題。一個人人只能工作28小時的社會或許會變得平等,但這個社會會公平嗎?如果沒有人能夠改變這種人性差異,那麼不平等便會是永恆的。

現代的「牧民社會」

一個歷史現象便是,平民需要英雄來拯救,但英雄經常被平民所「殺死」。原因很簡單:一個高度不平等的社會難以生存。既然貧民成不了英雄,只好選擇「殺死」英雄。經驗地看,一些社會也有作了很多努力去改變這種人性差異,即限制那些追求「卓越」的人們的權利。不難理解,近代以來,追求平等是諸多革命的原動力。

在使用革命手段的地方,人們大都是通過劫富濟貧甚至消滅富人來實現社會公平的。不過,結果往往是相反的,也是人們不願看到的和難以承受的,因為通過限制追求卓越的結果便是人人都淪落為貧窮。

但是,一些社會也找到了更有效的手段,即「牧民」。「牧民」的思想早見於中國古代經典《管子》。《管子》的第一篇就是「牧民」,大致意思是說,統治者要創造足夠的財富,把老百姓養起來。「牧民」就是承認基於人性差異之上的人的差異,在承認人類差異的基礎進行統治。

非常驚訝的是,在人類思想史上,無論是中國的儒家還是西方基督教,人們對「牧民」這一點並沒有異議。今天,即使對各國政治抱激進批評態度的西方左派,也接受了「牧民社會」,並且是爭取實現「牧民社會」的一股重要政治力量。

歐洲見「牧民社會」雛形

在制度層面,「牧民」體現在產生於歐洲的福利社會。福利社會是資本主義的產物,但不是必然的產物。人類不平等歷史上從來就有,但資本主義在為人類創造了巨大的財富的同時,急劇地加深了人類的不平等。當不平等的程度超出了人類可以承受的時候,就有了對勞動者的社會保障機制的需求。產生於德國(俾斯麥時代)的第一個人類社會保障制度很能說明這個問題。對當時的德國政府而言,這一社會保障制度與其說是為了保障勞工的權利,倒不如說是為了保障資本主義制度的順利運作。

之後,隨着社會主義運動的興起和發展,人們有了全新的思想,即社會保障是人的權利,並且是天賦權利。因此,從馬克思所描述的原始資本主義到福利資本主義的轉型,並非資本本身的邏輯,而是社會改革的邏輯。不管怎麼說,無論是爭取各種社會保障還是更短的工作權利,都屬於歐洲社會主義運動思想。

不過,人類歷史上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那樣接近過「理想的」「牧民社會」。這是由兩方面的因素所致的。第一,權利概念已經深入平民的人心。在發達國家,儘管福利社會負擔沉重,成本極高,但沒有人會萌生去掉福利社會的想法。即使是福利社會的反對者也沒有這種想法,他們充其量是要減少福利。福利社會的支持者當然繼續要求着更多的福利。而更多的人則思考着如何改善福利制度,使得這一制度變得更可持續一些。

第二是技術手段所提供的可能性。互聯網和人工智能(AI)的發展正在急劇改變資本和勞工的關係。這些技術的發展一方面減少就業,另一方面製造巨量的財富。今天的技術手段使得掌握或者掌管這些技術的群體,在不需要大量人工的情況下,能夠創造大量的財富,這使得這個群體具有足夠的能力去滿足勞工群體實現其權利的要求,例如更短的工作時間。歐洲一些國家已經出現「牧民社會」的雛形。一些國家開始實驗把工作和薪水分離開來的制度,即使不工作,每一個公民也都可以領一份工資。這是個全新的思想。工資是工作的產物,沒有工作便沒有工資。現在,既然不工作也能領工資,這便是典型的「牧民社會」。

無意識地樂意受監視

不過,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牧民社會」在緩解甚至解決數字上的人類不平等的同時,更在加劇着人類社會在其他方面的不平等,並且是更大的不平等。近年來,英國作家奧威爾的《1984》又流行起來。原因很簡單,因為人們恐懼於這種「監視社會」的崛起,使得人類完全失去了自由。不過,現在人工智能和大數據社會已經遠遠超越奧威爾所描述的「監視社會」了。

奧威爾所描述的「監視社會」還是政治權力所為,在被統治者中間存在着「抵抗意識」。但現在的人工智能和互聯網大數據時代,人們可以說,平民的所需、所想、所為都是資本或者權力「程序設計」的結果。用法國社會學家福柯的話來說,這是一種更文明、更軟性的手段,普通民眾不僅僅沒有感覺得到其強迫性,更是無意識地、非常樂意地接受。

更為嚴重的是,當互聯網成為普通民眾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的時候,他們根本不會有任何「被強加」的意識。在監視轉化成為自我監視的情況下,「牧民」的成本愈來愈低,「牧民社會」也愈來愈具有可能性。

「牧民社會」與 「圈養社會」

世界範圍內,「牧民社會」在不同的社會的表現形態也必然不同。在那些資本佔主導的社會,普通民眾或許仍然擁有一定的「自治空間」。這種空間既來自民主制度,也來自資本之間的競爭。在一人一票的民主社會,政府權力的基礎是民眾的選票。

人們可以假定,掌握政府權力的人也是這個社會的精英,他們一方面要依靠資本進行牧民,另一方面對這種社會的本質是有意識的,他們具有一定的力量來抵抗「牧民社會」。資本的競爭更為重要。只要資本是多元的,它們之間必然存在競爭,而競爭也構成了它們之間的互相制約,這種互相制約也為社會成員提供了一定的自治空間。

而在那些經濟權力和政治權力合二為一的社會,情況則會很糟糕。在經濟權力和政治權力一體化的情況下,社會力量會趨向於零。因此,「牧民社會」很可能演變成為非常典型的「圈養社會」。整個社會猶如一個羊圈,人們可以安穩地生活在這個羊圈之內,並且時時刻刻地受監視,一旦越出羊圈就會招來政府的干預,受到懲罰。

互聯網的確是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大發明,在各個方面改寫着人類的歷史。這樣一種「牧民社會」一旦形成,對人類意味着什麼呢?是人類的解放、權利的獲得?還是人類的高級奴役和權利的喪失?人們已經在體驗着這種社會,但還沒有開始思考和反思這種社會。

原刊於《聯合早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鄭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