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 很多不同領域的學者均會研究莎士比亞的作品。 曾經有人提出說,莎士比亞這位一代奇人,想法之不可思議,讓人懷疑其存在。 但鄧樹榮導演,覺得如何能夠把這些看似光怪陸離的概念,清晰地傳達給觀衆,是他身爲演員和戲劇製作人的使命。
「莎士比亞作品的重點,是劇本裏的文字。莎士比亞的名字,本來就不應該跟語言分割。 那時候, 劇本中的語言都是伊麗莎白時期的英文。不過,莎士比亞並不是一般循規蹈矩的作家, 他愛創作的不只是情節和人物性格。」 鄧樹榮認爲,莎士比亞的藝術,包括他在語言上持續的突破。他愛結合古時俚語, 和自己的新派詞匯,兩者融會貫通,製造一個與衆不同的文化結構。 文壇歷史上,文體形式的變化,例如史上有名的十四行詩,也是出自莎翁自己腦中那片汪洋般的創意。
語言變化萬千 作品真諦猶如海底撈針
鄧樹榮笑説, 莎士比亞是個讓導演煩惱的作家——「我個人認爲, 莎士比亞是一個比較冗長的戲劇家。一種情感,一樣的情景,用莎士比亞的方式表達的話,可能會出現十來個意象。」莎士比亞厲害之處,便是讀者可以單單從這些比喻, 去想象語言背後的世界。戲劇的製作,則把作品真實度昇華,讓觀衆進一步瞭解古時候,人與人之間,含蓄卻又狂野奔放,迂迴矛盾的情感世界。 莎士比亞作品的另外一個特質則是劇中人物衆多。能夠同時照顧每個角色的發揮和性格發展,莎士比亞確是高手。
鄧樹榮提及,在倫敦南岸,有個模仿伊麗莎白時期建築的「環球劇場」。 那是一位美國導演,爲紀念這位文壇巨人,和提升戲劇演繹的氣氛深度, 所重建的劇場。莎士比亞以前在經營自己的商業劇場的時候, 要照顧來自不同階層觀衆的需要。王公大臣、 皇親國戚,是莎士比亞的常客。但是他的觀衆群不止這群上流社會的人士。 基層人士、奴婢, 甚至是流氓和乞丐, 對其作品和大名也是耳熟能詳。所以無論是格局構成, 還是戲劇張力,莎士比亞要顧及的是不同程度和角度的理解。作品的最終意義也需要跟不同階層的人有所關聯。對現代戲劇製作來説, 這種細膩手法, 絕對是種值得借鑒的模式。
「在導演莎士比亞的作品時, 故事的發展,從矛盾產生到解決,再延伸至人物動機和心理掌握, 是我認爲製作上的最大挑戰。 演員融入角色, 然後跟對手的回應, 就像打乒乓,思考反應刻不容緩, 腦筋和肉體能量均少不得。有人説,這一句台詞, 看似平平無奇, 但是15頁之後, 在劇本上的意義便會突然彰顯,讓人防不勝防。 所以, 真的片刻也不能鬆懈。」
從身體出發,走進莎翁的奇幻國度
鄧樹榮回想到十年前, 曾攜演藝學院學生陳建豪去製作第一套莎士比亞的劇——《哈姆雷特》。做決定時,反對聲音十分響亮。哈姆雷特的角色定位本來就不是很直接, 其心理上悲憤交加的情緒,即便是演技爐火純青的資深演員,也不一定能夠勝任,何況是一群年輕學生? 如何讓這些同學,進入情感糾結得縱橫交錯的文字世界 ?
鄧樹榮大方分享策略:「我主張從身體出發。 在製作過程的首三個星期,所有演員基本上沒有交談,只是盡量的去扭動身體, 先讓他們與對手演員有感覺。 接下來, 便是讓身體對道具產生熟悉感。」鄧樹榮知道, 要是連學生的身體都無法對劇本和團員有歸屬感 ,艱深晦澀的台詞根本不會進去他們的腦子。 相反, 當演員能夠入戲, 與對手交流自然,便不用刻意去演繹台詞的抑揚頓挫。真情流露,效果可能更好。
《哈姆雷特》是齣悲劇,他最後的死亡,緣自他的猶豫不決。這份猶豫是由於他被復仇吞噬的心所衍生的 。本來, 他能夠趁叔父在祈禱懺悔、放下戒備時,置他於死地。他卻認爲此舉動會便宜了叔父上天堂, 便寧願等候另一個機會。劇中内心戲很多,加上鄧樹榮特意不準備舞台背景, 純粹靠燈光和實驗劇場裏的格局,演員的專業性變得極爲重要。
莎士比亞的作品裏有一種很重要的元素,那就是瘋癲的演繹。《哈姆雷特》和《泰特斯》裏各有代表性的瘋癲的人物。鄧樹榮記得第一次跟學生討論瘋癲的課題,情況甚是可笑,「我們用了很長時間去研究瘋癲。 一開始,他們隨便給我發出一些野獸的聲音便當作完成功課。我並不滿意他們的表現, 便吩咐他們到街上去看一下到底瘋癲的意思爲何。 很多學生回來跟我匯報, 原來, 這些精神失常的人的世界觀是我們不能夠想像的。」他解釋,我們之所以稱這些人爲瘋子,是因爲他們表達自我方式跟健全的人截然不同。那種單純的變聲,姑勿論有多像一頭野獸,根本不能把真正瘋子的行爲表達十分之一。不過, 鄧樹榮覺得更有趣的是,這個作業讓學生們突破了自己的舒適區——在街上看見什麽比較不正常的行爲, 他們會即興地嘗試, 和模仿,務求把文字背後的心理狀態,唯妙唯肖地用肢體表現出來。
逆流而上, 打破莎劇傳統
莎士比亞的精神世界,不能夠一下子就體會,鄧樹榮就此有很深的感受。「就像《泰特斯》這個故事, 我是在第二次導演的時候, 才能夠理解箇中滋味。」 2008年之後, 鄧樹榮決定着手排練《泰特斯》這部劇情過分血腥,荒誕滑稽得讓人失笑的莎劇。很多人都說《泰特斯》不是莎士比亞親筆,但鄧樹榮就喜歡其挑戰性,「第一次導演,我們以華麗的道具和衣服,融入泰特斯時代的想像。」那時候,正值倫敦奧運慶祝活動, 大會邀請了很多來自世界國家不同團隊去改編這位文豪的著作,以各國方言文化演繹。而鄧樹榮,也爲中選擔任廣東版泰特斯而感到榮幸。
儘管作品空前成功,鄧樹榮卻意猶未盡。他覺得在籌備過程中,沒有突破他對演戲這門學問已有的認識,演員的潛質也沒有完全發掘。他認爲演員的潛力,會被既定的舞台設計束縛,走不出觀衆對以往莎劇的刻板印象。如果配備簡單, 依賴的便會是演員的自身功力和發揮。所以,鄧樹榮的《泰特斯2.0》,前所未有地以説書人的方式演繹。很多時候,莎士比亞的舞台劇,都以復古或仿古的華麗設備出名。但鄧樹榮的2.0版本中,只有六個演員,在完全沒有布景的情況下,把這個血腥的故事徐徐道來。這絕對是在考驗演員在説書人和劇本角色之間的跳脫,看看如何在沒有外物的幫助下,靠着聲音和簡單的樂器敲打,牽動戲劇的高潮迭起。現場的張力和氣氛皆渾然天成。這般新穎的實驗,在演戲和導演兩方面深深啓發了鄧樹榮,對他以後的演藝事業有着深遠的影響。
人生如戲,莎翁作品猶如歷練課程
飾演《哈姆雷特》的陳建豪表示,得到機會跟鄧樹榮學習,是種不可多得的運氣。不但獲益良多, 也讓他爲自己的演員生涯訂立了一套高準則。飾演《哈姆雷特》時,面對像流水帳長的六段獨白,他就明白爲什麽,製作初期的三個星期,導演需要他們全體演員去好好接觸彼此。雖然全劇主綫只有一個, 但是分岔的感情綫很多,涉獵不同的宗教文化,而且每段内容感覺層次各有不同。 每一段戲, 都需要時間去拆解分析,再配合其它元素例如舞蹈訓練、面部表情和指定動作。陳建豪也同意鄧樹榮上述所講,莎士比亞的確是一個十分「長氣」 的作者。但就是因爲這種特質,字與字之間總能夠給演員一個廣闊的創作空間。
劇本幻想空間看似了無邊際,其實,莎士比亞在每一個作品裏,都藏了一個框架。導演或者可以決定咀嚼文字和情感呈現的方式 , 但若導演任由自己天馬行空,那就等於緣木求魚。「文字與觀衆距離始終不能太遠,要是不小心處理,那就會失去本意。」
演繹莎士比亞的作品,需要101分的毅力和努力。即使付出相當的血汗,結果也未必盡如人意。可是,陳建豪就喜歡這種不斷受挑戰,直到身體每一個細胞都自然而然會做戲的感覺——「那種煎熬得生不如死的表情和動作,不是刻意堆砌營造,而是在神經被觸碰到的時候,理所當然的反應。」
今年是莎士比亞逝世400周年, 很多劇團將會翻製莎士比亞的作品,無論是對演員或其他研究莎翁的學者,都必然是一個很好的學習機會。鄧樹榮說莎士比亞名垂千古,是因爲他的作品,總以客觀的角度, 呈現各種人生經歷和體驗。他的每一句名言,都會繞樑三日,留在後人心中,成爲大家的借鑒銅鏡。説及此, 這位名振國際的大導演,跟來賓分享了一句常常讓他眼泛淚光的莎翁名句——
「人生像一個舞台,我們是一個很差的演員,只是登場片刻,演繹一下喜怒哀樂, 便要悄然下退……生命就像是一個白癡講的故事,充滿喧嘩和激情, 卻是毫無意義 。」
(摘自莎士比亞作品 《馬克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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