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與人類社會的終結?

就人類生存來說,知識不再短缺,而是過度。

最近,人工智能阿爾法圍棋(AlphaGo)的故事,正在促使人們對人類自身命運的思考。第一代阿爾法圍棋僅僅依靠記憶,完全是人工的產物,而第二代阿爾法圍棋已經具有「自己」的分析能力,通過「自我學習」,超出人的控制。那第三代、第四代和第X代呢?

如果人工智能演變成「細菌」,那人類就會有大麻煩。細菌具有自我複製、更新、變種的能力,永遠在超越人類社會,走在人類之前,而人類社會一直在忙於應付新的變種。

不過,所謂的人工智能就是由人類所創造的智能,接受了人類本身所輸入的信息。如果人類所創造的技術具備了自我學習的能力,能夠產生新的信息,超越人類的控制,那就很難叫人工智能了。當然,人們也可以相信,隨着人工智能技術的進步,人類控制技術的智慧也會隨之進步。

實際上,人們真正應當憂慮的是人工智能所能給經濟、社會、政治、文化等方面帶來的多重巨大變化。這些變化已經在發生,只是人們沒有認識到,更不用說如何應對的知識準備。

迄今為止,人們關切最多的莫過於技術對就業的影響。人工智能正在大規模地替代人工。傳統上,技術產生產業和就業。然而,今天的技術所能產生的就業愈來愈少。在各產業當中,首當其衝的應當是制造業和服務業,大量的工作被機器人所取代。

這種情況已經產生兩個極其負面的結果。其一是收入的不平等,機器人的擁有者(或者資本)獲取了高額的利潤,而那些被機器人所淘汰的則淪落為窮人。發明機器人本來是為了減輕人類的工作負擔,但現在演變成和人類搶飯碗,由這種技術進步所導致的社會(收入)不平等正在加速發展。

其次,技術使得政府失去大量的稅收。這點和前一點相關。從前政府對人(勞動者)收稅,但隨着勞動者的減少,政府的稅收自然減少。在全球化時代,因為資本是流動的,可以去任何一個其要想去的地方;如果一地的稅收過高,資本可以選擇離開到別處去。這更加重了政府稅收的流失。因此,最近經濟學界開始出現對機器人納稅的觀點和主張;不過,如何成為現實仍然是一個大問號。

技術的進步不僅僅影響就業和稅收,也影響人本身。如果社會的大多數人失去了工作,或者不用去工作(如通過對機器人征稅來養活人類),那他們會幹什麼去呢?包括馬克思在內的很多經濟學家認為技術是對人的解放,人類從勞作解放出來之後,可以從事人們真正想做的事情,例如可以做義工服務、進行藝術創作等。不過,馬克思等人看到的只是人類光輝的一面,忽視人類時刻墮落的本質。這一點至少可以從歐洲一些高福利國家的發展看出來,毒品、性、社會破壞等也經常成為人們生活方式的選擇。

人工智能或催生「無政府」

在政治上,人工智能的出現開辟了兩種政治可能性,即專制和專制之下的無政府。其一,人工智能有助於政治的高度專制和集權。互聯網產生之初,西方社會一片叫好聲,認為互聯網有助於政治民主化、公民社會的成長等,有人甚至稱互聯網本身是「民主化使者」。不過,至少到現在為止,互聯網並不符合人們的期待。儘管互聯網也賦權社會,但更賦權權力者。

互聯網出現後,一些國家可以說是愈來愈專制,當然這種專制並不是傳統的專制,而是當代專制,即有效的管治。管治依賴有效的信息收集,而信息技術賦予統治者收集信息的能力是前所未有的。再者,信息技術更有可能導致大眾民主的消失和死亡。科學技術是勝於一切的集權因素,這一點在美國社會反而比中國社會表現得更為突出。

精英集團(無論是資本、政治精英或知識精英)可以通過壟斷技術,特別是醫療、信息、金融、法律和影視等技術,利用新開拓的市場和政治領域,繞開傳統意義上的市場和政府,而實現直接統治。社會的多數在信息時代則變得更加愚昧無知(下面會論述),任憑精英意識操縱,沒有多少進步的空間和時間。在民智低迷的時代,傳統民主政治變得毫無意義。

專制之下的無政府似乎有些矛盾,但在信息技術時代,專制和「無政府」兩者變得並不矛盾。專制就是上面所說的有效集權和管制的情況,而「無政府」指以下兩方面:其一,統治者的「直接統治」,即繞過傳統政府機構對人民進行直接統治。今天的美國就類似這種情形。總統特朗普上台以來,並沒有在多大程度上依靠傳統政府結構進行統治,實際上特朗普對建制始終抱有「敵視」態度,數百個政府職位到今天仍然空着。推特是特朗普治理的有效工具。政治領域的情況實際上和經濟領域差不多。

在經濟領域,技術使得很多人失業;同樣,在政治領域,從長遠看也會使得很多政治人物失業,只不過今天這些政治人物(作為既得利益)還在拼命抵抗,反應不是很明顯罷了。當然,左派人士會說,技術為直接民主提供了有效條件。不過,如果這樣,這種直接民主必然表現為高度的專制,因為在領袖直接面對大眾的情況下,權力就失去了有效的制衡。

其二,信息技術甚至會使得政府變得毫不相關,從而導致「無政府」狀態。社會之所以需要政府,是因為社會的存在需要諸多公共品,包括法律、秩序、公共服務等,這些公共品並非大眾本身所能提供,而需要政府來提供。人類社會也是組織的社會,所以通過組織(包括政府)來得到公共品。不過,信息技術已經開始改變這種情況。在一定程度上說,信息社會也可以被視為「後組織社會」。信息隨手可得,社會變得愈來愈小,而非愈來愈大。

人們只選擇和自己相關的社會因素,而把不相關的因素排擠在外;今天互聯網上的各個「群」,就類似這種情況。各個「群」之間的交換也無需通過傳統的市場或組織,而是通過互聯網本身。也就是說,信息技術使得社會具有了前所未有的「自組」能力。信息已經大大消減了政府傳統的功能,從「大政府」到「小政府」再到「無政府」必然成為一個趨勢。除非政府轉變功能,否則會變得毫不相關。

信息技術對人類影響巨大

不過,信息技術對人類的影響遠遠不止於經濟、政治組織等方面,而已經影響到人本身。儘管「數字分化」(digital divide)早已被人們所關注,但人們關切的是社會經濟方面的,而智力上的「數字分化」一直被忽視。智力方面的「數字分化」更能影響人類社會的未來。簡單地說,隨着人工智能的興起和長足進步,我們無可奈何地要面對一個「活屍人」社會。信息技術已經促成了新社會形態的出現。

技術的本來意義是要解放人,但最終便使得人類成為自己所創造事物的奴隸。前面所討論的失去工作對人類是小事,而人類最終因為不用思考而變得不會思考才是大事。自互聯網產生以來,一個總體發展趨勢是絕少數人(例如人工智能的創造者)變得愈來愈聰明,大多數變得愈來愈愚蠢了。人們可以從如下幾個方面來看:

第一,人工智能促成人類的「非人化」。正如馬克思所言,勞動創造人,人與動物的區別在於人會勞作,會思考。不過,在人工智能世界裏,人類無須勞作和思考,這就剝奪了人之所以為人的條件。今天,大凡所有通過實驗室工作、邏輯推演、模型推演等而來的所謂的「科學知識」,都在逐漸被人工智能所替代。

第二,互聯網發展成為互不聯網。這裏又有幾個主要因素。首先是政府的控制,即政府決定我們可以接觸哪類信息,不可以接觸哪類信息;其次是資本的供給,資本告訴我們選擇什麼,不選擇什麼;再次,這更關乎於我們自己的選擇,是我們自己選擇了互不聯網,即我們只選擇我們自己感興趣的信息,而排斥我們不感興趣的信息。這不僅使得人們的世界觀愈來愈小,也因為格局愈來愈小而變得愈來愈非理性,例如自我激進化。其四是技術本身的要求,因為人類有限的記憶力和時間,不得不進行高度的專業化,「只見樹木、不見森林」是一個大趨勢。

第三,人工智能社會不再是原來意義上的「社會」,這裏出現了兩種等級秩序。其一,人類社會和人工智能,即人與機器人。其二,在人類社會內部中,除了極少數能夠設計、操作並且還能夠和人工智能者與時俱進者外,其餘的大多數人的思維和智力必將退化,成為弱智。人類到今天為止的智力水平,是數千年甚至更長時間勞動實踐的結果。就人類生存來說,知識不再短缺,而是過度。

人類智力退化成「活屍人」

在互聯網時代,人們不用像從前那樣使用大腦追求滿意的生活了,信息到處都是,隨時抓取就可以達到自己的目的。如果不用太多的思考,甚至不用思考,長久下去,大多數人的思維能力必然衰退和弱化,從而演變成高度依賴外界提供信息而生活的「活屍人」。

到現在為止,人類仍然是決策者,人類仍然可以決定使用還是不使用人工智能。也就是說,現在的智能仍然由人工產生,人仍然是主人。按現在的趨勢發展下去,情況很快就會改變,即由人工產生的智能將控制人本身。就技術發展歷史來看,這個趨勢不可避免。像谷歌這樣的技術公司不可避免會成為歐洲文明的終結者。歐洲文明把人推高到至高無上的地步,現在則把人變成了技術的奴隸。

或許人們會說,正如今天的反全球化運動一樣,總有一天,人類也會起來反技術進步。不過,人類的反抗會是無效的,反技術就會像今天反全球化那樣毫無作用。人類歷史上也出現過反技術運動,但並沒有阻礙技術的進步。實際上,人類愈反抗,技術進步愈快,少數人(技術創造者)總是比多數人聰明。

資本的力量實在太強大了,加上政治力量的輔助,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擋技術的進步。對人類來說,未來是不確定的,但沒有退路,只能適應,沒有選擇。

原刊於《聯合早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鄭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