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聯網時代的人類異化

各種宗教和技術也經常導致人的異化,但從沒有一種東西能像互聯網那樣促成事物和人的劇烈異化。道理很簡單,因為互聯網是最適合人的本性的一種技術。

互聯網產生以來,已經導致了那些深度捲入互聯網的社會產生全方位變化。互聯網所產生的影響不僅是對現存事物的衝擊,而且很多事物需要被重新定義。「假新聞」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

假新聞之不假

傳統上,社會之所以成為社會,是因為人們對事物具有「共識」,即共同的認知,而共識則是建立在經驗基礎之上的。例如,只要人們對這個蘋果具有蘋果這個經驗共識,他們就不會把蘋果視為桔子。但假新聞則有效改變了這個事實,它提供了「另一類事實」,即接受假新聞的人們會把蘋果理解成為桔子。

就是說,假新聞並不假,只要讀者以為是真的,它就是真的。因此,假新聞也會發生實際的作用,從而改變現實。傳統上說,思想就是力量。在互聯網時代,思想可以是假的。

「自以為是」是異化之因

互聯網可以使得任何事物和人發生異化,把原來的東西異化成另外一種東西。促成事物和人的異化的力量,歷史上一直也是存在着的。例如,馬克思就認為資本主義導致人的異化。此外,各種宗教和技術也經常導致人的異化。但從來沒有一種東西,能夠像今天的互聯網那樣促成事物和人的劇烈異化。道理很簡單,因為互聯網是最適合人的本性的一種技術。

這裏可以借用社會心理學的一個概念,即英文的self-righteousness(中文大致可譯為「自以為是」、「自以為正確」),來描述這種異化過程。這裏,「自以為是」是一種自我道德優越感,相信自己的信念、行為和所屬優於社會上的大部分人。具有這種感覺的人往往不能容忍其他不同的觀點和行為。宗教上的異教徒概念便是這樣一個極端。社會心理學者認為,這個社會心理的存在表明人類的不完美性。

人類從來不存在不犯錯誤的時候,一旦人類獲得自己展示機會的時候,人類都會這麼做。這類似精神心理學家弗洛伊德所說的人類的自我防衛機制心理。一些學者認為,這種社會心理可能起始於原始社會實踐,因為生存的需要,各原始部落需要用這種心理強化內部的認同。之後發展起來的宗教也是如此。近代以來所產生的各種政治意識形態,也可被視為這種社會心理的產物。

互聯網先滿足個人需要

互聯網所具有的特點則有效地滿足了人類的這種心理需要。但有一點非常不同:無論是原始部落時代、宗教時代或者意識形態時代,這種社會心理發生在社會層面,即滿足群體或者集體的需要;然而,在互聯網時代,這種社會心理發生在人這個個體層面,首先滿足個人的需要,滿足群體的需要是次要的。這是因為互聯網具有分散性、分權性、個體化、個性化、民主化等等強化人的「個體性」的所有特點。

互聯網對個體的影響至少可以從個體、群體和個體的環境幾個方面來理解。在個體層面,每一個人都可以實現「自以為是」。在互聯網上,每一個個人都可以進行「自我選擇」,找到虛擬的「另外一個我」或者「同伴」。互聯網上的選擇無需傳統那樣的強迫,而是自願的。因為互聯網上的選擇實在太多,個體幾乎可以選擇任何他所需要的,總能找到「自我」。

就是說,對個人來說,人的本質和表現形式似乎不再由任何外在的環境(其他人和事物)來界定和作為媒介,而是由人本身的選擇來界定,由人本身來表現。例如,一個個體可以在任何時間來改變自己的性別,在一個場合可以表現為男性,在另一個場合可以表現為女性,或者其他的性別。不管什麼性,其都能夠找到同伴。

虛擬群體欠互動 社會解離

這種完全自由的選擇結果,就是不同虛擬群體的形成。在互聯網時代,人們已經形成一個個小圈子,或者朋友圈,「團團夥夥」。「人以群分」的理想在互聯網時代充分實現了。這些群體都有很強烈的群體意識,並且因為同一意識裏面的互相競爭,群體意識不斷向極端方向發展和強化,最終導致群體意識的激進化。最典型的就是類似伊斯蘭國組織那樣的組織,人們可以為了一個意識而犧牲自己的生命。伊斯蘭國組織自然是一個反面的例子,但實際上,各種圈子例如「明星圈」(包括政治明星、娛樂明星、體育明星等等)、「言論圈」(各種概念)、「學術圈」(各種「黑社會」性質的小圈子)都是如此,只是程度不同罷了。

每一個圈子都是一個「自我服務」的小團夥,似乎其生存和發展和其他的圈子毫無關聯一樣。每一個小圈子在鞏固自己的時候,把自己從整體社會分離出來,把自己孤立起來。儘管在真實的社會裏面,也有「人以群分」的現象,但各個「群」之間是互相關聯的和互動的,經濟學裏面的勞動分工理論很形象地說明這種現象。不過,在互聯網上的「群」猶如單體無性繁殖現象一樣,可以離開其他的「群」而暫時存在着。

互聯網令人愈趨單向 自我禁錮

再進一步,無論是個體還是群體,他們所處的商業化環境更是強化着「反社會」性質。互聯網具有強大的推送功能。一旦一個個體或者群體選擇了每一種商品或者某一類人,互聯網就會向他推送同樣類型的或者類似的商品和人,並且是永無止境的推送。這無疑強化着這個選擇者對一個事物或者人的認同,結果,必然導致「只知道這個,不知道有其他」的局面。

在所有這些過程中,人類的異化是顯然的。今天,現實世界愈來愈區域化和全球化,但互聯網平台上的人則愈來愈變得自我禁錮起來,在「互聯」表象的背後則是「互不相連」;現實世界的社會愈來愈多元化,但互聯網上的人則變成愈來愈具有單向性。個人的單向選擇,群體和環境的強化,使得人愈來愈遠離其本源。

今天,一個類似井田的網格化社會已經形成,實現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理想狀態。互聯網足夠強大,每一個人幾乎都可以營造自己的「城堡」,或者尋找到自己希望進入的「城堡」。當每一個人都有了一個自我營造的城堡,並且和其他城堡老死不相往來的時候,人的社會性就消失了;並且因為人人都可以這樣,社會也隨之消失。

「被消費」的時代

不僅如此,在這個過程中,人的自我規定最終走向了反面,即人完全被其他人或者事物所規定,並且這個規定並無自己的參與,因此被完全地異化。這裏可以舉人的消費為例。在傳統社會,消費就是根據自己的需要的消費,需要什麼就消費什麼。

但今天阿里巴巴時代的消費是真的自己所需要的消費嗎?對現在的消費者來說,答案並不明確。在很大程度上,實際上消費者是被消費的,他們所消費的東西並不是他們自己真實所需要的。這是典型的「供給側」所刺激的消費,即提供消費品的人所設定的消費。在互聯網和大數據時代,一個人可能還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麼,推送者早就知道了他需要什麼,並且已經把這份需要送到了眼前。

網上衝突甚至轉化成實體暴力

很顯然,這種情況不僅發生在消費領域,互聯網時代的其他領域例如政治領域都是如此。人們選擇加入或者被邀請加入某一個政黨例如共和黨和民主黨,他們這樣做只是因為他們認同的一種理念。在政治領域,如果人們不去關注社會的實際情況,不去關注其他人的言語,結果必然造成自說自話。如果留意西方互聯網政治,人們不僅不難看到這種現象,更不難理解這種現象。政治人物是這樣,公共知識分子是這樣,普通人物也是這樣。

因為「群」之間老死不相往來,隨着「群」的實現和強化,「群」之間的衝突不可避免。互聯網上的「群」要不互不接觸,一旦接觸,必然發生衝突。今天的互聯網上的語言(包括圖像)暴力就是這種情形。有時候,互聯網上的暴力還可以直接轉化成為實體社會的暴力。

互聯網難駕馭 思想哲學追不上

這種現象可以被改變嗎?馬克思所提出的資本時代的「人的異化」命題,儘管仍然存在,但通過政治民主化和資本本身的轉型(即從原始資本主義到福利資本主義的轉型)得到了緩解和控制。這個轉型過程和人類的知識轉型是相關的。人類有理想和價值,這些理想和價值通過人類的行為(無論是政府政策或者其他組織行為)得以實現。

不難發現,每一次技術的轉型所帶來的是人類思想體系的轉型。一方面,新的思想體系必須反映技術的變化,另一方面新的思想體系的出現,表明人類對新技術的消化和控制。但互聯網時代則不一樣了。互聯網促成的人的自我異化是沒有任何其他因素可以相比的。至少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人類可以消化和控制互聯網。沒有人可以改變互聯網現狀,所看到的都是人被互聯網所改變。這非常明顯地表現在思想精英或者哲學精英角色的變化上。近代以來,思想或者哲學都是領先時代的變化的。但在互聯網時代,思想和哲學不僅不能領先變化,而且遠遠跟不上變化。

迄今為止,沒有思想家或者哲學家理解互聯網這個時代的人的存在意義。道理也很簡單,思想和哲學的本質是系統性,而互聯網的本質則是碎片性、分散性和分離性。如果要領先變化,思想家和哲學家就必須「凌駕」於這個時代之上,給普羅大衆施加一種世界觀或者價值觀。

但這樣的情況在互聯網已經不可能了。為了產生影響,思想家和哲學家首先也必須把自己碎片化,轉化成為「流量」。在這個過程中,並不是思想家和哲學家改變了現實,而是互聯網改變了思想家和哲學家。

「人」要重新定義 才不致淪為附庸

在很大程度上,互聯網世界猶如賭場:賭場理性有效地吸走了賭徒的錢財,使得賭徒在賭博過程中快樂地死亡;而互聯網也理性有效地吸走了互聯網沉迷者的智力,使得沉迷者在沉迷過程中愚昧地死亡。

如果沒有奇跡,互聯網所主導的人類發展方向很難逆轉。但這是一個異化的過程。除非重新定義「人」,這個過程的結果必然是「非人」。

當技術主宰人類的時候,或者人類成為技術的附庸的時候,這個人類會是怎樣的呢?

原刊於《聯合早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鄭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