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結怨始於金國
呂思勉教人讀史,先由社會科學入手,有了門徑,才能讀史,首先由讀近人所著的書(如錢穆《國史大綱》)。除本國史,還要讀外國史,因為現代史是世界史,任何一個國家的事實,不能撇開他國而說明(如中國、日本近日發生的事,可回看1千年前)。要用他國之事,說明本國的事,則對他國之事不可不知,因為人類社會的狀態,乃由環境不同,事實雖異,但原理則一。最怕是「視自己社會的國俗制度為天經地義」,以為只有如此,至少以為如此最好,(如美國過去幾十年的做法)。只有廣知世界各國歷史,才能打破成見,況且各國歷史,還可互相比較,最為有效。
正如中國努力提倡「和平、合作、發展、共贏」的理念,日本總是「不安、不信」,反而「擴軍、遏制、不友善、心虛」,何以故此呢?中國是大陸國家,日本是海洋國家,本應相安無事,但《國史大綱》有一段金國攻日本的記載。公元1019年,是宋真宗和遼聖宗在位之時,「女真曾以巨艦50艘由圖們江口泛海南航」;一船可載船夫和戰士多及100人。「越高麗東岸,抵日本對馬島、壹岐島,並攻入福岡灣,擄殺甚大」。
事見日本記載,並類此者不只一次。女真即宋遼時代生活於長白山、黑龍江、松花江一帶的金人,和渤海同族。據日史記載,渤海盛時,與日本交通見紀錄者不下50次,渤海亡國不久,「女真崛起,遂變和平之商路,為征伐之航程,及其海上之活躍,乃轉為陸地之侵擾。」所以日本和來自中國大陸的金人有仇口,已有千年,其實金國和渤海國的後人就是建立大清皇朝的滿州民族,千年後,五族共和,日本人才不管對方是漢滿蒙回藏,反正蒙古人主政的元朝,亦曾派兵攻東瀛,只被日本「神風」所阻,無功而退,大陸是威脅,是深入民間的。到明朝,中國有倭寇之災,雖非日本正規軍,但威脅來自東洋,也是深入民間的。
日本精英在過去千年,除了精研儒學,對中國歷史也是嫻熟於心,正如呂思勉所言:「中國民族,近一千年來的創痛,都失敗在武力不足上。」自北宋開國,北方就有契丹人建立的大遼,立國219年,遼亡,建西遼,再延88年共307年,比北宋國祚167年要長。但金國起兵抗遼,兵不滿萬,諺云「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制。」自金起兵至滅遼前後不出12年,由滅遼至滅宋,不出2年,北宋末年,有80萬禁軍,金國只有兵6萬,北宋卻不堪一擊。
日本人是了然於心的,金人以兵力之少,滅遼之速,已大出意外。北宋不堪一擊,更是意外中的意外,但「要吞併偌大一個國家,須得慢慢消化」,但仇口結得大,第二次南下,盡擄徽欽二宗,外帶三千人北歸。南宋高宗,才有機會立國,但南宋是屈辱的,雖有岳飛,但不敵秦檜,大宋皇帝要「奉表稱臣」,當古代的「小弟弟」,這是有名的《紹興和議》,除了稱臣,還要割地輸銀絹各25萬兩。日本人見有此先例,乃有甲午之戰,《馬關條約》割台灣,輸銀二億兩,還好是「一次過」。秦檜最大的罪過是,「遂令人竟認對外主和為正義公論所不容」。明朝崇禎皇帝「以不敢與滿州言和誤國」,秦檜不只是南宋罪人,亦明朝罪人,延綿千年也!這正是錢穆的結論,言戰言和要看環境,能屈能伸方是好漢。
漢奸源於異族主導的中國政權
蒙古民族入主中國,錢穆是這樣說的:「中國史開始第一次整個落於非傳統的異族政權的統治」,蒙古入主對中國正如暴風雨之來臨,蒙古驕兵,震撼歐亞兩洲。但自成吉思汗即位,至忽必烈滅宋,經過五位大汗,共74年,如無劉整、呂文煥之降,南宋尚不至速滅,可見漢奸之用途。滿洲民族滅大明,亦是重用洪承疇和三藩,日本精英讀中國史至此,當然明白日後進攻中國要如何做,看20世紀日軍侵華,準備功夫之充足,可謂深謀遠慮了。
不過讀史要讀全套,以蒙古兵兵力之強,單是打襄陽就花了六年,圍樊城亦四年,到追宋帝昺到香港附近,又花了六年,要三年滅中國,日本人亦大言不慚也。蒙古人留下教訓是既看不起漢人南人,亦不能任用,只用了其中壞劣分子,沒有所謂政治事業,只知防制反動和徵歛賦稅。最後雖有「震鑠亞歐兩洲的武力,終於在漢人的蜂起反抗下,退讓出他們的統治。」只統治中國90年而已。天下之重,在財力、文化、不單在軍力也!
談到中國有漢人南人之分,始於金朝。金人以先取遼地為漢人,繼取北宋河南,山東為南人。金世宗評語是:「南人獷直敢為,漢人性姦,臨事多避難。」只因「其人久陷異族,受迫茹荼之久,而德性漸墮也。」到了元朝,漢人定義是「黃河流域之中國人,原受金人統治的。」南人是「長江流域以南的中國人,為南宋所統治者」。漢人那時是三等人,而南人則是四等人了,到了明朝,全是漢人,已無漢人南人之分了。
但《國史大綱》說:「清人所以得吞南明,其最重要原因,厥為漢奸之助。」滿族祖先的大金,得汴京而不能有江南,因為未有漢奸。張邦昌、劉豫為漢奸,所以無成,因其本無軍隊,三藩如吳三桂的部下,是明朝邊兵精銳所聚,而南明桂王的軍隊,則是左良玉、李自成、張獻忠的遺餘之兵,不能打也。但平三藩,仍是漢人,奈何!對漢奸「刻意利用」,是大清得國之秘訣,所以中國人仍有南北之分。
錢穆分析,北方一部分士大夫和清朝政權妥協,「這在他們是承認一個異族的君主,而交換到傳統政體之存在與參政權之繼續。」但南方是反抗而失敗的,所以反清心理一直存在到清亡。同時明末遺民,並未令人失望,本來明末社會「風氣墮落」,學者「空虛欺詐」,名士「放誕風流」,但經亡國之禍,態度激變。「刻苦、堅貞、強毅、篤實、博綜」成為明朝遺老「治學為人」的共有風格,民族元氣得以保存,這批遺老如黃宗羲、顧亭林、王船山,全都是「少歷艱苦,晚臻耋壽,有體有用,人生圓滿」,和清初漢奸的晚景,不可同日而語。
但氣節只在有志氣的士人身上,到鴉片戰爭,林則徐虎門銷煙,戰爭一起「前後各役,無不有漢奸為外人效力」,「國民性喪失至此,能不懼乎」。呂思勉指出:「南方開關晚,或以處左遷貶謫之人,或則用孤立無援之士」,他們「志氣頽唐,能奮發有為者少,甚或不矜惜名節。」當上漢奸,也就不奇了。在宋明以來,儒者的氣節和剛正之氣,一直保存,而另一方面,漢奸亦層出不窮,這個陰陽二氣同時出現,正好反影世道之無常。
中國的積弱和日本的變革
日本明治精英由尊王攘夷,一變而為變法維新,全盤學習西方,而不是盲目抗拒西方,躲過一大劫,但亦從此採納了兩方文化中的帝國掠奪,要先取中國,再霸亞洲,但最後和西方利益沖突。乃有先勝後敗甚至一敗塗地的險境,而日本精英從中國被外力掠奪的歷史中,學會了先取「遼地」(中國的東北),而東北在清代,正是「龍興之地」禁止漢人移民,所以東北變成「非實際佔有」,這是滿族人的私心,而東北開闢要等到光緖23年(1897年),中日甲午之戰後3年,沙俄迫清政府簽訂「中俄密約」,中俄合辦中東鐵路,西起滿洲里,經哈爾濱,東至綏芬河,南抵大連灣,1903年完工,自始才有大量東北移民。
1904年,日俄戰爭,戰後長春至大連的南段為日本所佔,民國之後,更有日本滿鐵會社,據日本滿鐵的統計,1924年移民40萬,1925年移民50萬,1926年移民60萬,1927年移民100萬,至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才銳減。
這段時間,中國內地災荒,戰亂不止,既有鐵路四通八達,乃移民大盛,所以呂思勉說在上世紀的頭50年,「國內災荒和戰爭,外國的掠奪和剝削可謂極人世界的悲慘」。卻因此造成了中華民族等於東北的確實佔領,這亦不幸中的萬幸,否則日本侵華,亦可主張東北乃「無主之地」,亦來分一杯羹也!日本侵華,始於1904年的日俄在東北諸省之戰,距1868年的日本明治維新才36年,所以「明治維新成功,中國有禍」,這距清亡只有7年,大清亦無力抗議。
到了民國,據《國史大綱》所載,民國四年(1915年)「五九」對日屈服(袁世凱的21條),民國20年(1931年)「九一八」瀋陽事變,東三省被佔,民國26年(1937年)七七蘆溝橋事變,中國才開始全國一致對日八年抗戰,已拖了33年,誰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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