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大醫學院副院長盧煜明:從生活中獲取科學靈感

血漿是診斷的寶庫,有很多訊息可以取出來,可以用來做產前檢測。其實無創性產前診斷已經常規化,相信幾年之內癌症方面也能如此,也希望可以證明,香港的技術也可以改變世界上的醫學發展。

編按:無創性產前診斷之技術,除了有助孕婦產前透過基因了解胎兒狀況,還能及早發現癌症病發。公開大學7月15日特邀請香港中文大學醫學院副院長盧煜明教授主講《無創性產前診斷:從理想到現實》,分享他和團隊多年研究成果,以及自己的人生歷程,主要內容如下:

40多年前我在香港讀書,對科學很有興趣,尤其是生物學和DNA分子,因為那時候的我覺得DNA好像冥冥中主宰了健康各方面。讀生物學的時候,還記得有本書叫Biology: a Functional Approach,裏面有很多著名科學家的照片,其中一張就是Watson和Crick,他們發現了DNA雙螺旋的結構,他們身處的地方──劍橋大學英皇書院有濃厚歷史氣氛,令我嚮往到劍橋讀書,這所大學數百年來栽培很多著名的科學家。之後我考進了有400多年歷史的Emmanuel College,裏面有一個滿是鴨子的池塘,曾經有位教授見到鴨子嬉水時,留意漣漪互相干擾,便想到光波也許有像漣漪的現象。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作為科學家,要經常在日常生活取得靈感,待會在我的故事裏也有這個部分。

求學之路 從不可能中找到可能

劍橋讀醫之路沒有在香港讀醫般平坦,因為在劍橋牛津只會取錄學生三年,三年之後需要視乎成績再自行報名。三年後我決定到牛津大學最大的書院──Christ Church(基督堂)繼續讀書 。醫學生要學習不同科目,其中一個是婦產科,孕婦會想知道胎兒是否正常,尤其有否患上唐氏綜合症等。但在那個時代,測試便要插針至子宮裏面抽血,過程也被稱為抽羊胎水,因為有0.5%機會孕婦或會因此流產,人們都很擔心這個測試。那時候作為醫學生的我便想,可否抽母親的血便知道胎兒是否正常。傳統想法認為血循環系統中,母親和胎兒的血是分開的,所以理論上應該沒辦法測試母親的血而知道胎兒DNA。但我想傳統想法有機會出錯,一些胎兒細胞或會流入到母親的身體內,所以難度在於發現、並確認是屬於胎兒的。

想了六個月,終於想到胎兒是男性的話,男性細胞或會在母親的血裏出現。我嘗試說服牛津大學的教授讓我做,但他們不太相信,覺得可行的話應該很早便沿用了。最後有一個教授給我一些時間到實驗室測試。以一種會黏在男性物質並出現一點黑色的染料,發現了孕婦的血裏確實有幾顆男性的細胞,DNA男性染色體的訊號擴增,證明我的想法是正確的,研究成果於英國有名醫學雜誌Lancet發表,因可測試嬰兒性別而引發社會迴響。

做實習醫生不久,因為覺得有責任繼續研發這項技術,縱然作為醫生的父親不太認同,但我還是打算重返牛津唸博士、全職解決這個問題。當時在血裏找到四粒胎兒的細胞已經困難,又不能用於女性胎兒身上,獎學金快用完之時,還無法發展一項準確的技術,1994年畢業便繼續當醫生,又因父母年紀老邁,1997年決定返回香港。

這張照片的我把自己包得像恐怖分子那樣,因為我要用男性染色體做標記,而我全身每個細胞都有男性染色體,所以做的時候要避免接觸到。
這張照片的我把自己包得像恐怖分子那樣,因為我要用男性染色體做標記,而我全身每個細胞都有男性染色體,所以做的時候要避免接觸到。

反省過去 從生活獲得靈感

等待回港之時,反省八年經驗。剛好見到一篇雜誌文章指,癌症病人的癌細胞DNA會在血漿裏出現。我突發奇想,癌細胞在病人身體生長,胎兒在母親身體生長,其實兩者有點相似。如果我們抽一些血放進試管,剛開始整支試管都會是紅色,兩個小時後,紅血球會沉澱,白血球便在中間,最上的液體就是血漿。原來八年來做錯的事是在母親的血中找胎兒的血細胞,但所需的其實是細胞中間浮游的物質。這個想法在當時又是難而想像,因為DNA在細胞裏面,應該不會在細胞外面浮游,回到香港便重新實驗。

沒有做血漿的經驗,又因為辭職而沒有資源,那時候我想到大學時期在房間煮公仔麵的經歷。沒有錢、沒有資源,就什麼方法都要嘗試。拿些血漿去煮五分鐘,取出幾滴測試,竟然發現有訊號。有訊號代表孕婦懷上的胎兒全是男性,沒有訊號的胎兒性別則全是女性,所以這是全世界第一次證明血漿裏面是有胎兒DNA。我們發現孕婦的血漿在第七周開始已經有胎兒的DNA,到第十周DNA的濃度更高達15%,而在胎兒出生後兩個小時內,DNA會完全消失,這也證明血漿裏的胎兒DNA並不會殘留。

技術的第一個用途就是知道胎兒的性別,男性有一個X染色體和一個Y染色體,而女性就是兩條X染色體。如果男性X染色體壞掉,因為沒有後備,所以會立即有病;但女性而言,一條壞掉,還有另一條撐着,所以知道胎兒性別,便可測試一些跟性有關的疾病,如血病或肌肉萎縮症。研究發現這技術幾乎百分之百準確。另外可以知道的是胎兒的血型。有時母親和胎兒的血型不合,母親就會當胎兒是侵入者,製造抗體對付胎兒,這個技術讓我們百分百知道胎兒的血型。

接下來我們想做一些更重要的事。孕婦做產前診斷是因為擔心胎兒患有唐氏綜合症,亦即有三條是第21號染色體(不止一對)。利用這項技術測試此病其實挺難的,因為需要測試在一個細胞裏數算染色體數目,但技術並不涉及觀察細胞。另一個難度在於血漿裏面大部分DNA屬於母親自身的。

紅色物質是母親的DNA,而黃色物質是胎兒的DNA,要分成胎兒的DNA而不被母親的搞亂,有什麼辦法呢?
紅色物質是母親的DNA,而黃色物質是胎兒的DNA,要分成胎兒的DNA而不被母親的搞亂,有什麼辦法呢?

我想到將DNA分到很多個不同的試管裏,而每個試管裏面只是有一個分子或沒有。如此,胎兒的DNA便獨立在一個試管裏面,不受其他影響。這是digital的方法,因為就好像數碼那樣分成有訊號或沒有訊號,如同電腦的「1」和「0」。發表文章後留意到有競爭對手,所以要提高速度做研究。

只從第21號染色體做測試,而其他部分的染色體全被拋棄,其實浪費了很多資料,於是我想發展一項把所有資料都用完的技術。把血漿裏面的DNA排序,便可準確知道人類基因圖譜、可以看不同染色體的比例。若胎兒患上唐氏綜合症,第21號染色體那邊的綠色和紅色訊號很高,而沒患上此病的樣本訊號很低。

這種技術能99%準確地做唐氏綜合症的檢測。
這種技術能99%準確地做唐氏綜合症的檢測。

流入市面 產前檢測變得普遍

奇怪的是又有同類型文章刊登,查看研究者Stephen Quake,原來是牛津同年畢業的同學。

為了在現實中推行,我花了三年的時間去做大型的研究。我在中文大學工作,透過大學推出產品很難,所以我與外面公司合作。為了確保他們的投資是有保障的,我便開始學寫專利權,然後授權給一所英國公司。但他們不了解這項技術的利處,三年後把它當成廢物退回。在一次的會議上,我遇上任職於Sequenom(美國科研公司)的Dr. Charles Cantor,討論後將技術授權給Sequenom;研發類似技術的Stephen Quake也將其專利賣給其他公司。一輪競爭過後,兩間公司決定庭外和解,將所有專利聚集一起。技術在2011年10月推出,這項技術命名為「無創性產前診斷」(Non-Invasive Prenatal Test),可在90個國家使用。比如每年在國內有1800萬嬰兒出生,其中有四分之一便用了這項技術。

一次前創新科技署署長王榮珍女士提議下,我開設一所醫學公司,名為“XCELOM”(來自“Extracellular genome”一詞;意指細胞外面的基因組),而中文名為「雅士能」,代表我們是學者、文人雅士,也能開辦公司之意。若只把技術留給私營醫療市場,對一般市民或會造成負擔,所以最近我們免費提供給醫管局使用。醫管局將在本年底於兒童醫院做測試,讓香港孕婦免費做檢查。

繼續深入鑽研 編成完整基因圖譜

醫學生時所想做的已經完成,接下來若要把整個基因圖譜做出來將會很困難的,因為基因圖譜是60億個DNA組成,一半從父親那兒來,一半從母親那兒來,加上胎兒的DNA跟母親的混在一起,所以不知如何入手。直至一日與太太在iSQUARE的IMAX看3D版本的Harry Potter and the Half-Blood Prince,見到Harry Potter的標誌像染色體的樣子突然彈出來,讓我明白該如何繼續做。

我將父親和母親的基因圖譜分為兩個比較。先找一些特徵是父親那邊有,而母親那邊沒有,又容易找到的。比如這些圖片中的花,我在母親的基因圖譜裏找。你每次找到一朵花,就是在胎兒身上少少由父親那邊傳來的,找到很多朵花串在一起,就是父親所傳給胎兒的物質。母親那邊相對困難,因為胎兒的DNA在母親的血中浮游,所有給胎兒的花,母親自身也會有,所以這個方法並不可行,要用另外一些方法。母親的圖譜分成左面和右面,一般情況下他們的比例是一比一,但若母親把右面的物質傳給胎兒,而胎兒又流出少許DNA到母親的血裏面,母親的血裏右面的物質會有更多,所以要做的事就是從母親的血比較兩邊多少,便知道胎兒被遺傳什麼物質。

以上先從理論出發。實際上,我們在威爾斯醫院找到一位孕婦和其丈夫,他們其中一位是地中海貧血症的患者。地中海貧血症是具遺傳性的常見疾病,我們抽取母親的血研究胎兒會否被遺傳。這件事其實很難做,唐氏綜合症的排序包括500萬DNA分子,但若做整個圖譜的話,可能包括40億DNA分子。雖然花費160萬港元,但這個案讓我們知道以前不知道的事。

染色體會用圓圈排列。胎兒的圖譜以藍色的訊號表示,而地中海貧血症的基因在第11條染色體。放大看,會發現胎兒是地中海貧血症的帶病者。
染色體會用圓圈排列。胎兒的圖譜以藍色的訊號表示,而地中海貧血症的基因在第11條染色體。放大看,會發現胎兒是地中海貧血症的帶病者。

結果這篇文章刊登了在這本雜誌的封面,18個月之後,又有兩篇相關文章,包括Stephen Quake的,所以這個世界其實永遠都很大競爭的。

基因秘密引發道德倫理爭議

這個技術當中也有一些道德、倫理或法律上的爭議。雖然發明技術的目的是保護胎兒、免受不必要的危險,但有公司或因技術容易,不通過醫生便直接賣技術予消費者;有公司用這項技術來測試父親的身分;有公司以科學包裝、用這個技術來做性別檢測用途。傳統中國還有部分人重男輕女、國內不容許產前知道胎兒性別,當香港沒有如此強硬的法律,有些國內孕婦將她的血液樣本偷運香港,這方面我們要更小心執行法例。然而我們不確定人們會否期許這些技術應用層面,故此科技、法律、道德各方面討論需要並肩進行。愈多資料流出便有更多議題需要處理。

及時跟進鼻咽癌患者狀況 進行社區篩查

這個技術發展源頭是因為我留意到癌症DNA在血漿裏面出現,既然胎兒那方面又如此發展,應該可以運用回癌症層面。我對鼻咽癌特別有興趣,鼻咽癌發生的地方接近腦部,南中國人患上機會特別高,比如廣東男性患上的機會約有2.6%。做產前診斷時,男性染色體是判斷的標記,而鼻咽癌也有這樣的標記,跟EB病毒有關。

我猜想鼻咽癌細胞如同胎兒細胞,兩者DNA會在血漿裏發現。我向威爾斯醫院同事提起,他們都覺得並不會成功,因為大部分人也有EB病毒,應回呈現很多假陽性現象。後來我做研究,但結果我也決定試試看,發現鼻咽癌患者的血漿裏有EB病毒的DNA,其他則在正常範圍裏。胎兒出生後兩小時內在母親體內流轉的DNA會消失,而觀察病人癌症有否復發,以往也需長時間,但若同樣技術可行,我可以立即告訴病人治療成效。

平日做電療需時六至八個星期,但利用這項技術,一、兩個星期後已經見到指數在跌,每四天就會跌一半,跌得愈快就代表電療對這個癌症愈有成效。用手術的方式更快,1.5小時後便見到跌幅。所以這項技術讓我知道病人每分每秒的治療情況。另外我希望能用這技術篩查早期鼻咽癌。第一期發現生存率可高於90%,但第四期發現的話死亡率便增高許多。香港有70%的鼻咽癌患者是第三或四期才被發現,所以我們想測試這項技術,在三年之內分析二萬個香港高危人士情況(40-60歲男士)。我們測量血有否有毒的DNA,若結果為陽性反應,會再等待四個星期再測試。有兩個理由導致我們的血呈陽性反應:第一,那是鼻咽癌患者;第二,病毒會引起感冒症狀。故此,等待四星期應會讓假陽性情況降低。如果兩次結果均是陽性反應,需要再做內窺鏡和核磁共振檢查。

每個星期我們都派出隊伍到香港不同的地方檢測約200個市民。結果研究顯示超過二萬個市民裏面的5.5%第一次呈陽性反應,兩次均是陽性反應則佔1.5%,亦即是300多個。在這300多個裡面,34位果真是患上癌症,所以這個技術的預測性是有11%。比大腸篩查都只是3%的更高。

未有篩查之前,香港鼻咽癌患者大部分在第三、第四期發現;這個技術讓患者可以及早發現、生存率更高。
未有篩查之前,香港鼻咽癌患者大部分在第三、第四期發現;這個技術讓患者可以及早發現、生存率更高。

篩查能有效降低死亡率十倍。若可以於南中國推出,鼻咽癌死亡率可能就跌至一半,所以這篇文章登在全世界最有名的醫學雜誌,並成為當年這雜誌最重要的十篇文章之一。

鼻咽癌只是第一步。利用相同技術,我們可以把整個癌症基因排序做出來,用於任何一個癌症患者。我們希望可以盡早推出,所以這次開設公司營運,公司名為“Cirina”。Cirina來自Circulating Nucleic Acids這種物質,亦即是血漿裏面循環的核酸,公司旨在在最早期發現癌症並做出一些處理。但這次加州有另外一間名為GRAIL的公司開辦,兩間公司願景一樣。因為不想花幾年的時間打官司,2017初兩間公司進行協商,並在年中決定合併

今日與大家分享血漿是診斷的寶庫,有很多訊息可以取出來,可以用來做產前檢測。其實無創性產前診斷已經常規化,相信幾年之內癌症方面也能如此,也希望可以證明,香港的技術也可以改變世界上的醫學發展。另一件事情是研究不是一人之作,我為過往20多年有十個研究隊伍在中大與我合作感到幸運。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