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之後,中國社會很快找到了發財致富的有效手段——引入市場機制。在很短的時間裏,市場機制為中國社會創造了巨量財富。中國從上世紀70年代末的貧窮國家(或者「貧窮社會主義」),躍升為世界上僅次於美國的第二大經濟體和世界上最大的貿易國;即使就人均國民所得而言,也從當時人均不到300美元提升到今天的近9000美元,大部分人口擁有包括住房那樣的資產。這樣的成就在世界經濟史上罕見,因此被稱為世界經濟奇跡。
不過,從總體社會結構上看,中國的中產階層還很小,社會底部仍然巨大,也就是說,中國還沒有形成「兩頭小、中間大」的橄欖型社會,即學術界所說的「中產社會」。更重要的是,中國還沒有建立一個需要大量財富支撐的社會保障制度。這也是近年來人們爭論中國會不會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原因。
亞洲那些成功越過中等收入陷阱的經濟體,即早先的日本和後來的「四小龍」(韓國、新加坡、台灣和香港),在經濟起飛的30多年時間裏,不僅實現了經濟奇跡,從貧窮經濟體提升為發達經濟體(即高收入經濟體),還實現了社會奇跡,即培養了佔這些經濟體70%的龐大中產階層。相比之下,儘管中國的改革開放將近40年,取得了同樣的經濟奇跡,但社會奇跡並沒有出現。
中產社會沒有形成的主要原因,是國家的收入分配機制出了問題,即財富集中在絕少數人手中。因為中國社會人口巨大,這部分「絕少數人」的絕對數量也不少。不難理解,從海外看中國,中國儼然已是一個富裕社會。
這種印象當然是虛假的,因為中國社會收入差異巨大。日本和「四小龍」的社會奇跡,是由這些經濟體的有效收入分配機制所造就的,即這些經濟體都實現了公平的經濟增長,在高速經濟增長過程中,沒有出現巨大的收入差異。(不過,1990年代以來,受新自由主義經濟學的影響,這些經濟體也開始出現很大的收入分配差異。)
中國仍有大規模貧窮人口
直到今天,中國社會大部分還是處於低收入甚至貧窮狀態。近年來進行的「精準扶貧」運動很好說明了這一點。1980年代開始的改革,曾經使數億人脫離了貧窮,但今天仍有很大規模的貧窮人口;除了原來沒有脫貧的人口之外,新的貧窮人口也在出現。
在任何社會,中產階層是財富的「載體」。中產階層沒有壯大,表明財富沒有積累起來而流失了。國家財富去了哪裏呢?實際上,研究中國財富的去向(或者流向),甚至比研究財富的獲得更為重要。創造財富固然重要,但保護財富更為重要。如果沒有有效的財富保護機制,所創造的財富就會流失。中國的財富流向至少可以從如下幾個方面來考量。
第一,財富向海外流出。財富流向海外的現象已經持續了很多年,至今沒有減緩的跡象。在政府控制外匯的時候收斂一下,一旦控制放松就會恢復常態。無論是對外投資、購置不動產,還是存入外國銀行或其他形態,歸根究底,財富離開中國而長駐海外。
第二,財富到處流轉和折騰。財富在海內外倒來倒去,換一個名稱,內資變外資。很多中國企業一旦做大了,就到海外注冊成為海外企業,但實際上海外也沒有多少賺錢的機會,就再到中國投資賺錢。這種身份轉換儘管可能並沒有轉換主人,但財富已經不屬於中國。
第三,財富的浪費。財富的浪費是驚人的。很多企業因為種種原因到海外投資,但海外並不能找到理想的投資環境,造成損失,甚至是完全的失敗。這既有國有企業,也有民營企業。其中,國企在海外的虧損尤其引人注目。國企「走出去」有其必要性,但往往低估了當地社會的政治經濟風險,甚至光考慮政治需要,而忽視了經濟要素。
國企在俄羅斯、白俄羅斯、委內瑞拉、斯里蘭卡、緬甸等國的大額投資,往往因為政治或經濟形勢的變化而嚴重虧損。在「一帶一路」推動下,國企更是獲得了走向國際的巨大「動力」,但如果不能有效控制風險,財富浪費會是驚人的。
國內的國企也一直在消耗着大量的國家財富。很多國企尤其是地方國企,儘管有大量的虧損,但沒有倒閉。無論用財政還是金融方法來彌補虧損,都是在消耗財富,因為政府的錢不管用什麼方式獲取,最終還是來自老百姓。
第四,各種類型的腐敗。正如中共十八大以來的反腐敗運動所揭示的,中國腐敗的深度、廣度和額度都是史無前例的。腐敗不僅干擾正常的經濟生活,影響財富的創造,更造成財富的巨大浪費。就官員來說,因腐敗而得來的「財富」是死的,既不敢消費,也不敢存入銀行,往往是東藏西藏。
財富需有效的法治保障
如何理解中國的財富行為呢?這裏的因素也很多,但如下幾個方面是可以考量的。
第一,沒有有效的法治保障,財富缺少安全感。儘管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在建設法制和法治方面努力不少,但建立和建設一個完善的法治體系需要很長的時間。再者,即使執政黨在理論上一直強調法治,但落實到具體執行時,很多黨政官員缺乏法治觀念,對財富(財富的擁有者)「亂作為」。
更為重要的是,近年來,意識形態導向出現問題,一些「極左」思潮泛濫,使得財富更感不安全。無論是投資者還是上層中產,只要有機會,就拼命往海外跑。李嘉誠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而且像李嘉誠那樣的商人絕非少數。
第二,缺少社會公平。「極左」思潮泛濫是有其經濟根源的,那就是社會公平的缺失,例如收入差距過大,社會過於分化。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所引入的可以說是原始市場機制,需要政府確立的社會保護機制不足,甚至沒有到位。在這種情況下,市場創造的大量財富流向絕少數人,而大部分人沒有獲得應當得到的財富,少部分人甚至成為犧牲品。
儘管這種情況並非中國所獨有,世界各國都是如此,但中國「左派」思潮淵源深厚,加上貧窮人口過大,部分人仇富心理很濃,資本和財富對「均貧富」和「劫富濟貧」的傳統實踐產生恐懼心理。
從1980年代到現在,政府進行了大規模的扶貧運動,也不能說不重視社會政策建設,但沒有從根本上改變社會不公平的情況。只要這種情況繼續,社會的激進思想就不會停止。而激進思潮的存在對財富是一種威脅,世界各國都是如此。
第三,公權力沒有限制或不作為。法治不健全就決定了公權力沒有限制。在公權力面前,更多的財富也無濟於事。儘管改革開放以來,政府總體上「親商」,但這種「親商」往往以腐敗為前提,即官員和商人的關係表現為「吃了你的、喝了你的、拿了你的,就得為你辦事」。
官員對商人往往是一種掠奪關係,前者經常直接向後者要錢。在很多地方,政商關係一直沒有走出傳統的「一朝天子一朝商」的惡性循環,領導人一變動會導致一大批商人的「死亡」。除了權力對財富的掠奪,公權力的不作為也影響財富的創造和安全。
在法治不健全的情況下,財富需要尋求政治權力的保護,但一旦掌權者失去提供保護的動機,財富很快就會感到不安全。例如在反腐敗的高壓下,一些官員的態度變成「不吃你的、不喝你的、不拿你的,為什麼要為你做事」。再者,反腐敗運動以來,幾乎每一個腐敗官員都可以牽出一大批商人,商人感到不安全,就連帶其財富出走國外。
第四,沒有有效的監管。這也是政府失責的結果。至少有兩個結果:第一,沒有有效的監管,市場經濟盛行「大魚吃小魚」的現象,金融業和互聯網企業大肆收購實體企業,導致金融、互聯網、房地產業和實體經濟之間的失衡。也就是說,實體經濟所創造的財富被不當收購。第二,政府為了鼓勵發展新興產業,往往簡單地通過不監管的辦法任其發展。這種無政府狀態下的發展最終必然出現大問題。一旦出了大問題,政府又簡單地采用粗暴的方法,用行政力量關停企業、「抓人」等辦法來整治它們,造成財富的大浪費。
第五,財富本身失去方向。資本的本質是自我積累和擴張。在中國,這種簡單的積累和擴張並不可行。企業長大到一定程度,必然產生不正當的政商關係,因為政府不放心企業財富的「政治化」,企業需要政府的支持進行再擴張。
在西方,企業可以向慈善發展。中國的慈善文化還沒有發展起來。慈善的不發達不僅僅是企業家層面的問題,更是政府層面的問題,例如有關慈善的稅收體制不完善。實際上,即使財富進入了慈善領域,政府也有很多理由不放心。
多管道留住財富
如何留住財富呢?明白了上述財富流失的根源,這個問題也不難回答。可以從如下幾個方面來看。
第一,加緊建設法制與法治。這是根本,因為市場經濟的本質就是法治經濟。市場與法治的關係人們已經討論很多,似乎不用多說了。
第二,追求公正社會。不僅要加緊社會政策建設,而且要盡快推行房地產稅、遺產稅等有利於社會公平的政策。一個高度分化的社會即不安全,法治也沒有任何社會保障。
第三,建立新型政商關係。原來腐敗的政商關係不可行,現在已經提出要建立「親、清」的政商關係。如何把這個目標落實到制度層面呢?
第四,建立有效的監管制度。政府放任企業在無政府狀態中發展並不是「親商」,因為最終當企業出現了問題,有關部門必將粗暴地對待,甚至加害於企業。財富的創造和積累有待有效的監管。
第五,通過實行「基金制度」等方法來解決「富不過三代」的問題。引入基金制度等可以實現財富的「所有權」和「管理權」分離,讓專業人員管理財富,避免財富處於純「消費」狀態。發達國家在這方面已積累很豐富的經驗,不難引入。
一個窮人佔多數的社會永遠是不穩定的,所以古人言,「有恆產者有恆心」。「恆產者」即中產者。無論是窮人的減少,還是中產階層的壯大,都關乎財富。沒有有效的財富保護機制和沒有有效的財富創造機制,一樣很難保證國家能跳出中等收入陷阱,更不用說進入高收入社會了。在找到創造財富的機制後,人們更須找到有效的財富保護機制。實際上,只要同時擁有兩者,一個國家的經濟才可以實現可持續的發展。
原刊於《聯合早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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