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和內子澤宜去伊朗。這古老國家,既有幾千年前波斯的歷史古蹟,又有公元七世紀被阿拉伯征服之後,伊斯蘭教的風格。對只見慣東方和歐美的我們,一切都是新奇陌生。但是在伊斯法罕的清真寺裏,澤宜竟然在石柱上見到古鄉的倒影,酷似中國結的花樣。之後,加倍留意之下,更在圖畫上見到中國式的龍、雲甚至中國式的服式和顏色搭配。當地導遊告訴我們,這並不是穿鑿附會,伊朗的藝術確實有中國的影響。蒙古大軍征服了中國,馬隊沒有停蹄,揮戈西進,征服了伊斯法罕和其他伊朗地區。隨軍而來的有攻城的漢族工程師、工匠、畫家。13世紀之後伊朗便颳起了一場宋代中國藝術風,給伊朗的藝術家帶來全新的啟發和想像。
歷史上,中國的音樂、藝術、 醫學像這樣產生對外的影響,要舉例似乎比較難。在醫學技術及藥材方面,波斯與之後的大食(阿拉伯帝國),自唐宋以來已經和中國有長期交流。伊本.西那(ابن سينا)寫的《醫典》是中東和歐洲13至17世紀期間最重要的醫學參考書。在這本書中,他提到17種來自中國的藥材(註1)。相對來說,李㫬著的《海藥本草》書中卻提到96種海外藥材(註2)。蒙古征服伊朗之後,在此成立了伊兒王朝。宰相拉什德(رشیدالدین طبیب)派遣學生去學中國醫學,並且在1313年完成了第一本傳到西方的中醫譯本《唐蘇克拉瑪 Tansūqńāmah》(註3)。但是,這本別名《伊兒汗的中國科學寶藏》的書對波斯和西方醫學極少影響。
西方藝術 重視疾病苦難
儘管我們對中國的五千年文化深感自豪,實際上在世界史中,中國似乎是受惠於外來文明,多於對外散發影響。而以種類分,似乎中國輸出的主要是純生產技術的發明,例如造紙、 絲綢、 指南針、印刷、 火藥。至於精神文明方面的藝術、音樂、文學乃至哲學就都影響貧乏。醫學儘管表面上是一門應用技術,無論是插圖(註4)、診斷和醫療方法都反應後面的理念。主導其發展的其實是對人和疾病的觀念。因此,中國傳統醫學的影響局限也應該是反應背後思想方面的某些不足。
中國傳統醫書上的插圖,人體結構所反映的真實粗糙簡陋,缺乏對細節的描繪,腦、脊髓、血管循環則受冷落(註5)。理論於是像古埃及畫中的人頭、歐洲早期畫的顏色一樣,可以和客觀事實相差甚遠。中國的藝術長成之後,也似乎不再注重外在世界,成為一種內向活動。不重視現實,不只是對社會素材的逃避也反應在對身體的輕描淡寫,對疾病的圖繪,更是少得可憐。相反地,西方重視人體形狀細節,畫病人的繪作多不勝數:像勃魯蓋爾(Bruegel)畫患有不自主動作的婦女、 哥雅(Goya)的黑色素瘤、布茨(Bouts)的手部和腳部畸形、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在西斯汀禮拜堂畫的甲狀腺腫、杜勒(Albrecht Dürer)自描肖像中的斜視⋯⋯。
中國藝術 迴避七情六慾題材
中國藝術還有一個特點。不只是避忌描繪世間的不幸與悲傷,連人間煙火、七情六慾的題材都逃避。於是打動人心,使人產生感同身受的情緒,喚醒我們同情和正義感的作品都幾乎缺席了。顏真卿為他侄兒寫下的《祭侄文稿》,傅山的《哭子詩》,和八大山人離開僧門後的初期作品,震撼力正在於它們觸動我們的內心深處,而不只是「好看」或者「值錢」。而這類作品的罕見,豈止只是藝術界的損失?對社會的同情心和良善難道沒有負面影響?
當然,這未必儘是藝術家之錯。藝術和醫學、科學的突破往往是來一些不再循從傳統的邊緣人。但西方似乎比中國更能夠包容、珍惜,甚至鼓勵這些曠野中的吶喊。有人說過,美國現今源源不絕的創新,功勞不只是從事創新的發明者,更應該感謝的是願意嘗新歷奇的消費者。如此看來,藝術是否只是一個縮影?中國精神文明的裹足不前,是否因為社會過於守舊拒新,缺乏反省、勇氣和信心走出既有思維定型的安樂窩?
如同我上一本關於音樂和醫學的書一樣,這次探討藝術和醫學的關係,是希望醫學可以提供一個新的欣賞和理解角度。同時,也希望藝術可以為我們理解患病者的經歷和奮鬥,使醫學工作者更能洞悉與尊重病者。而當然更希望讀者也會和我一樣,發現一栗之中可以有無盡含義,從微思宏,其樂無窮。
註1:Klein-Franke F, Ming Z, Qi D. “The passage of Chinese medicine to the west.” Am J Chin Med 2001;29(3-4):559-65.
註2:王孝先,《絲綢之路醫藥學交流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1994。
註3:朱明、弗利克斯克萊・弗蘭克、戴琪,〈最早的中醫西傳波斯文譯本《唐蘇克拉瑪》〉,《北京中醫藥大學學報》2002,23(2):8-11。
註4:Matuk, Camillia. “Seeing the Body: The Divergence of Ancient Chinese and Western Medical Illustration.” Journal of Biomedical Communications 2006(32:1),1-8.
註5:王淑民、羅維前,《形象中醫——中醫歷史史圖像研究》,人民衛生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