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央地關係向何處去?

地方政府背負巨額債務,但不管債務如何沉重,地方政府是不可倒閉的,所以最終總會有人來救,即最終的責任還是由中央政府來擔負。

最近,包括遼寧、內蒙古、天津在內,中國多個地方政府紛紛承認國內生產總值(GDP)數據造假,而雲南省也主動披露了省級融資平台違約情況。近年來,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人們一直非常關注中國的地方債務會否觸發一場中國式的金融危機。

一些西方人甚至預言,這樣的一場危機一定會到來,只是遲早的問題。實際上,中共十九大之後,如何預防金融危機也是中國高層的最重要議程之一。現在很多地方主動暴露問題,無疑是積極的動作,問題早暴露總比晚暴露要好,正視問題的存在比忽視問題的存在要好。

愈來愈多的地方問題暴露出來,人們就開始一邊倒地嘲笑和譴責地方政府。但問題在於,光是譴責地方政府夠嗎?無論在民間還是學術政策圈,地方政府多年來一直是遭譴責的對象。不過,光是改革開放40來年的歷史就已經表明,盡管地方政府是很多問題的來源,但這些問題有它們的制度性根源,也就是由不合理的中央地方關係所引發的。

如果中央地方關係不能在制度層面加以改善,地方政府一直會製造出種種問題,不僅影響社會經濟的可持續發展,也會影響國家的有效政治治理。

地方政府的種種作為,並不僅僅是很多人所認為的地方官員主觀意志作為,而是中央地方關係的邏輯結果。今天地方政府所面臨的債務問題(或者其他問題),都是當代中央地方關係(至少)三層邏輯的結果。

央地關係的三層邏輯

首先,最重要的是政治邏輯。政治邏輯主要是圍繞着GDP主義發生的。改革開放以後,為了改變往日貧窮社會主義的局面,中國把經濟發展作為政府的頭等議程。不過,經濟發展議程很快就演變成為唯GDP主義,以GDP論英雄。這對地方政府及其官員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在很長時間裏,地方GDP的增長速度成為衡量地方官員政治業績的最重要標準,即便不是唯一的標準。在很大程度上,地方政府演變成公司類型的政府,被學術界稱之為地方發展主義。當經濟成績可以轉化成為政治資本時,GDP數據的造假變得不可避免。

其次是利益邏輯。利益邏輯涉及作為組織的地方政府及其個體官員。地方政府如何推動地方經濟的發展?在典型的市場經濟體中,因為企業是經濟發展的主體,地方政府必須通過法治建設、稅收政策和勞動條件等改善投資環境,來吸引資本和勞動者。但在中國,地方政府擁有更為直接的手段,包括直接搞經濟項目和工程、向企業提供廉價土地等生產要素、與企業共同開發項目等。

對地方政府來說,這樣做可以增加地方稅收;對個體官員來說,這樣做可以創造很多有利可圖的機會,即腐敗。人們說,中國是市長經濟,而非市場經濟,這並非沒有道理。那麼多年裏,每一任新的地方領導到任,都必須通過這些手段來應付地方經濟發展問題。每一任領導都會動用最大的資源來達到目的,而把問題(即責任)推給下一任領導。

其三,經濟邏輯。經濟邏輯最明顯地體現在1994年分稅制上。根據分稅制的計劃,中央政府根據各省1993年上交的稅收為基數進行稅收返回。結果,1993年各省上交的稅收大增。道理很簡單,各省為了多分一塊國民經濟的大餅。這次一些地方自爆GDP造假現象是一個剛好相反的案例,但邏輯是一模一樣的。

地方政府背負巨額債務,但不管債務如何沉重,地方政府是不可倒閉的,所以最終總會有人來救,即最終的責任還是由中央政府來擔負。主動暴露GDP造假就是要解決一個誰來負責的問題,減少地方政府自己的負擔。再者,對新到任的領導來說,他們不用負很大的責任,因為這是前任歷史積累起來的老問題。在十九大這個政治背景下,卸下歷史包袱,輕裝上陣,是新任地方領導的一個理性選擇。

地方行為既然是中央地方關係的邏輯產物,要改變地方政府的行為,就須反思中央地方關係,並對此進行必要的變革。就其本質來說,當代中央地方關係所產生的種種問題,是政治邏輯和經濟邏輯脫節的結果。

央地關係運作產生的問題

中國在理論上是單一制中央集權體制,但就其運作來說,是事實上的聯邦體制。更具體地說,單一制只是體現在政治層面,在經濟層面則是事實上的聯邦體制。地方政府政治權力的基礎源自中央,但在經濟上則依賴地方。在政治上,地方政府僅僅是中央政府的執行機構,但在經濟上,地方政府則具有很大的自治性。因為中國地方差異巨大,在社會經濟方面,地方政府必須具有這種自治性,才能對地方進行有效的治理。

1994年分稅制之前,中央和地方之間實行的是經濟上的激進分權,結果出現了很多問題,主要是地方政府藏富於地方藏富於民,中央財政惡化,不僅影響中央政府在全國層面的統籌能力,也影響中央控制地方政府的政治能力。1994年分稅制改革徹底改變了這種情況,從前是經濟上中央依賴地方,改革之後則是地方依賴中央,即使是經濟最發達的省份也是如此。通過分稅制改革,中央政府實現了政治上和經濟上的集權。

不過,政治和經濟權力集中後,也出現了很大的問題,主要是中央政府在把經濟權力集中起來後,並沒有把責任也集中起來。地方政府失去了經濟權力,但仍然要負責地方事務。地方政府的錢從哪裏來呢?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土地和房地產是地方政府收入的主要來源。

必須指出的是,土地和房地產問題後來發展到如此嚴峻的程度,也是1994年分稅制的結果,因為分稅制事實上把土地支配權給了地方政府。地方政府也各顯神通,發展出包括地方融資平台在內的各種推動地方發展、增加收入的方法。地方政府的做法也是理性的,一方面是地方建設和社會的需要,另一方面是政績的需要。

同樣重要的是,改革開放以來,地方政府的一些領域可以說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對地方本身和中央地方關係產生了重大的影響,而這些變化被大大地忽視了。最顯着的變化發生在地方政府組織機構領域。政府的層級增多、城市的層級增多、地級市和計劃單列市增多,而且每一級政府都是幾套班子齊全。

這些變化在很多方面並沒有法律依據,地級市就是一個例子。在改革開放前,地級市並非一級政府,而只是行署。這些變化導致了政府規模的急劇擴大,政府支出增加。有學者說,和西方發達國家相比,中國政府的規模並不算大。這裏的問題在於,西方發達國家實行福利制度,政府擔負提供廣泛社會服務的功能,政府規模的擴大是福利國家的必然產物。

但中國到目前為止,僅僅只是達到人均國內生產總值900美元的水平,社會保障水平遠非西方發達國家的水平。也就是說,中國政府並沒有提供廣泛社會服務這方面的壓力。除去社會服務方面的需求,中國政府規模無疑已經過大。在很多年裏,政府規模不僅沒有壓縮,反而在擴張。只要僧多粥少的局面繼續下去,地方政府肯定會成為很多問題的根源。

重塑央地關係考慮的方向

要解決地方問題,就必須重塑中央地方關係。這裏至少有幾個方面是可以考量的。

其一,通過確立國家統籌制度,重建現代國家。現代國家最重要的標誌就是公民的出現,就是生活在國家之內的所有居民都能直接得到中央政府的服務。這是中央政府政治合法性的社會基礎。不過,中國距離公民國家仍遠,因為統籌級別低下,目前只實現了市一級的統籌,連省一級的統籌都還沒實現。中國如果要建設成為一個現代國家,國家層面的統籌不可避免,否則國民很難確立其深層次的國家認同。

其二,壓縮中間層政府。中國數千年來維持了中央、省、縣三級政府的體制。日本直到今天仍然維持着從中國借鑒的秦朝體制。中國愈來愈多的政府層級不僅沒有強化中央集權,反而在體制內部有效弱化中央集權,同時增加社會的負擔。壓縮中間層不僅有空間,而且有可能。例如,中國的城市不管大小一般都是三級政府、四級管理。

新加坡近600萬人口只有一級政府,加上幾個提供服務的市鎮理事會,至多也是一級半政府。相比之下,珠海一個120多萬人口的城市也實行三級政府、四級管理體制。無論是社會控制還是提供服務,新加坡都比中國有效,人們看不出為什麼需要這麼龐大的政府機制。

其三,除了縱向壓縮中間層政府之外,橫向的黨政機構也可以壓縮以減少支出。政府機構改革的其中一個目標便是精簡機構,減少官員人數。這在過去數十年已經歷多輪機構改革,該做的也已經做了。十九大提出黨政合署辦公的改革新思路,是很大的一個改革空間。

中共的機構改革從來沒有提到議事日程上,這次如果能夠通過黨政合署辦公,把中共機構改革和政府機構改革結合起來,統籌考慮,機構改革就可以進一大步。在地方層面,無論中共機構還是政府機構,兩者都面臨同樣的具體問題,為什麼還需要兩套行政班子?兩者的整合可以減少機構和提高行政效率。

其四,進行新的稅制改革,為地方政府尋找新的稅源。討論了多年的房地產稅應當加快實施。在任何國家,房地產稅是地方政府的重要稅源,也是地方居民為地方做貢獻的義務。除了既得利益的阻力之外,今天的中國沒有任何理由不實施房地產稅。

其五,大力進行國有企業改革,使得國企成為真正的企業,減少甚至斷掉地方國企對政府的依賴。在一些領域,國企的確應當做大做強,例如在一些公共事業領域。但國企應當從競爭性領域退出,政府改為通過稅收體制和企業建立關係。市場化的國企改革不僅可以控制和減少國企債務,也可以控制和減少地方黨政官員的腐敗行為。

其六,更為重要的是,要在中央和地方關係方面建立政治責任制度。如上所說,改革開放以來,從中央到地方,在這個領域犯了不少錯誤。一些改革,例如設立計劃單列市和地級市沒有法律依據。這些錯誤都被忽視了。對中央和地方的領導層應至少做到一個任期進行一次大檢查。隨着監察制度的確立,經常被忽視的中央地方關係也應當引入被監察的領域。

數千年的中國政治歷史經驗指向了中央地方關係的重要性。大多數歷史學家在論述中國興衰時,都會把中央地方關係提到一個極其重要的位置。一個穩定的中央地方關係,不僅決定了國家政治是否穩定,更決定了國家的興衰。

鄭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