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王蒙:放逐與奇緣——我的新疆十六年

我並沒有後悔到了新疆,我認為那個年代我去新疆,離開政治的中心,能作出這個決定,我覺得我太捧了!
編按:王蒙教授應團結香港基金旗下中華學社邀請,以「放逐與奇緣——我的新疆十六年」為主題,2016年6月在中央圖書館舉行的「中華大講堂」演講,講述文革時期他在新疆16年生活的見聞和趣事。本文為內容整理。

我去新疆其實並不是放逐,起碼從表面上看,我不是被放逐的,而是我自己決定要去的。我所以用「放逐」這個詞,是因為在2000年,我去愛爾蘭都柏林看 James Joyce(詹姆士.喬伊斯1882—1941)的紀念館,上面寫着 James Joyce 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他說看待世界他有三種辦法:沉默、放逐、狡詰(silence,exile,cunning)。我當時看了以後,就覺得怎麼連 James Joyce 也要放逐自己。
進入文革前夕,政治氣氛愈來愈不佳。當時,我有機會進到中國文聯「讀書會」,它的內容是批評蘇聯修正主義。他們每天上午讓你看反面教材,例如蘇聯的文學作品,然後下午看蘇聯電影。
這是1963年的秋天,經過1960、1961、1962年,大家在吃方面已經很差,可是我在「批修」期間,算吃得很好了,雖然比不上香港(眾笑),但是比我在家裏吃得好。我覺得當時我過着幸福的生活,每天批評蘇聯修正主義,看蘇聯電影,什麼丘赫莱依等著名的導演。那期間我還認識了幾個城市文聯的負責人,北京當時也派了三個人去,三個都戴過「右派帽子」。
我並沒有後悔到了新疆,我認為那個年代我去新疆,離開政治的中心,能作出這個決定,我覺得我太捧了!因為那個年月在政治的中心待着,很簡單,在文化革命中,我至少要打斷兩條腿,一條腿不可能的。我分析到我去新疆會比較好,因為當時強調「熱愛袓國,熱愛邊疆」,很多人不願意去新疆,可是我覺得總比在政治中心會好一點。
「民族團結」,我沒去之前已經覺得那兒是非常美好的地方。
到了新疆以後,我還是有正式身份的,我是新疆自治區文學聯合會《新疆文學》雜誌的編輯。但是因為文革,很快當編輯也不行了。終於,自治區的黨委員、文聯領導,找我談話,他們覺得目前這個情況,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我去農村勞動鍛鍊,我欣然同意。「勞動鍛鍊」這一詞,它可以做到八面合適,無懈可擊。
「鍛鍊鍛鍊」,誰能拒絕鍛鍊呢?

維吾爾的人情

1965年7月和8月,我去了伊寧縣的農村,那是伊犁河畔維吾爾人聚居的莊子。在這兩個月,我不但吃飽,而且吃得過飽了,那邊的農村和有些國外的情況很像,農村裏養奶牛,每天出兩三公斤牛奶,最多可以出產四五公斤。我在鍛鍊的時候是喝着牛奶「鍛鍊」的,咱們從大陸來的人,誰人能在1965年那個時候喝着牛奶呢?
那時,我搬進了一個農民的小房子,只有四平方米。那裏的門不能掩起來,我住了沒有兩三天,來了兩隻燕子,飛進來做窩。老鄉們都激動起來,他們說來了一個善人,來了一個好人,壞人會塗炭生靈,牠們是不會進來的。我犧牲我最愛睡覺的時間——夏天——牠們夫妻倆,吱吱喳喳,我就這樣每天跟牠們在一起。
文革剛開始,我到伊犁市黨校一個教授的家裏作客,他叫一個朋友來陪我,這個朋友是蘇聯反修醫院的內科主任。這個客人個子不高,穿着一件大衣,把自己圍起來,進門的時候鬼鬼祟祟,我覺得很奇怪,像賊一樣。坐下來以後。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瓶子,原來是藥用酒精。我說藥用酒精不能喝,他說「你知道什麼,我已經喝了兩年了!」我被他勸說一起喝兌水的酒精,喝了一會兒後,他忽然一拍桌子說:「你知道王蒙是什麼人嗎?」教授說:「我知道,他是一個寫作的人。」「他不是等閑人物!他是史大林文學獎的獲獎者!」我一下子就懵了。
我要說明一下,當時中國和蘇聯的關係非常壞,但是伊犁這個地區受蘇聯的影響很大,他們對蘇聯想法不是那麼壞。可是我在那種情況下、文革當中,我處境不好,我說我沒有獲得史大林獎。他反而說:「老王,你怕什麼?得了史太林文學獎,就是得了史太林文學獎!有什麼可怕!反正不是史大林獎,就是列寧獎。」我覺得他當時是傻了、瘋了,不能再跟他辯論下去。然後他又說,王蒙不但獲得了史大林獎,而且在克里姆林宮受到史大林的接見。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後來和新疆的老朋友說起,這就是想像力,這就是激情,這就是維吾爾人。
「這件事全中國也沒有的,維吾爾人居然把集中住宿、集中學習都搞垮了。所有漢族老師都沒有受這個苦,當然我太太也不受這個苦了。所以維吾爾族人是很奇特的,他們很有趣,他們也非常善良。」
「這件事全中國也沒有的,維吾爾人居然把集中住宿、集中學習都搞垮了。所有漢族老師都沒有受這個苦,當然我太太也不受這個苦了。所以維吾爾族人是很奇特的,他們很有趣,他們也非常善良。」

維吾爾人的奇特反抗

又過了兩年,大陸的「一打三反」運動進行了。當時我太太是在伊寧市第二中學任教,教師都要學習「一打三反」,學校宣布全體教師要帶上行李,集中住宿、集中學習。學校小部分大概是百分之40是漢族的老師,百分之60是維吾爾族和哈薩克族的老師。漢族老師就狼狽了,聽見要集中住宿,他們都抱着要餵奶的孩子,跑回老家,有些跑回湖南去了,有些跑回廣東、北京,把孩子放下給親人照顧。
然後到了集中的那一天,所有漢族的老師都帶小包、家具去了,所有維吾爾老師,沒有一個帶東西來。他們沒有一個討論過,也絕對沒有怨言過,也不敢怨言,因為這樣會被說成破壞政治運動、破壞文化大革命。當時的負責人就問維吾爾族老師:「為什麼沒有帶東西來?」他們回答:「明天(才住進來,編按)……」「為什麼明天才來?」「我兒子病了,病得很厲害!」另外一個說:「媽媽病了。」所有人的臉上卻都充滿了笑容。到了第二天,「明天……明天……」到了第三天,「明天……明天……」
這件事全中國也沒有的,他們居然把集中住宿、集中學習都搞垮了。所有漢族老師都沒有受這個苦,當然我太太也不受這個苦了。所以維吾爾族人是很奇特的,他們很有趣,他們也非常善良。
當然現在發生的事情,我不相信維吾爾人是那樣的人——但是,現在有很多特殊的情況:一是國際上的原因,二是意識形態的原因。原來共產黨最講保護少數民族的權益,原本也強調意識形態。到後來不是那麼強調,宗教和民族這些問題反倒就出來了。北疆——我說的伊犁地區——有些人竟然被煽動跑到車臣去打俄國人;南疆還打阿富汗,它與阿富汗接得很近。在喀什地區,又有人受煽動跑到塔利班,甚至跑到基地組織裏面。
現在敘利亞、伊拉克鬧了一個ISIS(伊斯蘭國),其實人數很少,經常在物流中夾雜武器,例如進口木材,結果一打開是一大堆武器。所以它裏面是有國際的原因、歷史原因的。
還有一個原因,我在這裏說一下,就是現代化對於一個本身並不發達的民族是痛苦的過程,若要令其接受,是要付出代價的。
但實際來說,我非常愛新疆。它的自然風景太美了,到處都很寬闊,非常可愛,非常美好。而且維吾爾人絕對不是極端的穆斯林,真正嚴格的穆斯林國家是不許喝酒的。伊斯蘭教有兩個重要的概念,一個是清真,一個是不潔:酒就是不潔的。可是,我剛才說他們沒有不喝酒的,連藥用酒精也可以喝,他們非常可愛。
哈薩克人嘲笑維吾爾族人。維吾爾人喜歡做生意,在文革最厲害的時間,維吾爾人仍然可以賣煙草、葵瓜子,而且最可笑的是,很早很多維吾爾老頭就賣劉曉慶的照片,他們對劉曉慶還頗有興趣的。所以哈薩克人拿維吾爾人開玩笑,說他們買賣成癮,稱他們「薩爾特」,商人之意,也可能略帶貶意。他們說維吾爾人的特點,就是如果一天沒有做成生意,他就把他左邊口袋裏的東西賣給右邊口袋。
所以我們千萬不要認為某一個民族就是恐怖份子,或者將對恐怖主義的仇恨轉移到某一宗教上。因為這是不可能的。我很欣賞沙特外交部說:「我們不能把對恐怖份子的痛恨,移到一個宗教身上,或者移到一個民族身上。」被捉走的恐怖份子有1,000個,新疆的維吾爾人有1,000多萬。所以我一定要做好各族與他們的關係。他們說北疆就和天堂一樣,什麼叫天堂?你到過北疆的草原就知道。
習近平主席最近說,要讓全國各個民族,都夠享受現代化和發展帶來的好處。現在的情況不平衡。北京大學民族學的馬教授,有一個圖表是全國各個民族城市化的速度,城市化做得最快、最成功的是朝鮮族,他們已經做到將近40% 以上到快50%,一半是城市,一半是農村。漢族是第二名,大概30% 以上到40% 是城市,60% 左右是農村,但是維吾爾族他們的比例很低,他們80% 以上仍然是農村,而城市只有若20% 以上。所以一定要解決這些問題,維吾爾人要歡迎發展,也要歡迎現代化。
「我希望大家不要以為新疆是一個危險的地方,我年年去,我很快又要到新疆去了,那邊的風景真的非常美。」(圖片:Pixabay)
「我希望大家不要以為新疆是一個危險的地方,我年年去,我很快又要到新疆去了,那邊的風景真的非常美。」(圖片:Pixabay)

維吾爾人尊敬文人

維吾爾人喜歡文學,特別是詩。我不懂阿拉伯文,所以經文我也不懂,可是維吾爾人告訴我,他們的《可蘭經》是詩歌體寫成的,可以朗誦,非常美好,但因為我不懂經文,就不敢判斷。
維吾爾人有一部經典是《福樂智慧》,它也是用是詩的形式來寫的。維吾爾族最有名的詩人叫鐵依甫江.艾力尤夫,我曾經跟他一起到鄯善縣,是離吐魯番很近的農村。到了農村就有很多年輕人集合起來,一個一個朗誦鐵依甫江的詩,也朗誦別人的詩,這個在漢族都已經很難找到。
維吾爾人對詩人特別的尊敬,連我住的家的房東,他本身是文盲,但他多少知道我的遭遇後都安慰着我,他說任何一個國家,有三種人是不可以缺少,第一是需要國王(不一定是國王,簡單說是元首),第二臣子,第三士,這樣才是一個正常的國家。
所以文革當中最困難的時期,我也可以看到從哈薩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出版的,用維吾爾語或是烏茲別克語寫的長篇小說,在精神匱乏的年代,我還獲得了詩的手抄本。郭沬若譯莪墨.伽亞謨的《魯拜集》。他的詩實在太好了,我現在就給大家用維吾爾語給大家念一下。
我們是世界的希望和果實,
我們是智慧的眼珠的眸子,
把偌大的宇宙想做一個指環,
無疑我們就是鑲上的那顆寶石!
這叫「牛」啊!詩人對自己的自信,我覺得比李白「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不在以下,他非常厲害,而且大詩人的心態都非常開放,同樣莪墨.伽亞謨他說:「一個手拿着《可蘭經》,一個手拿着酒壺。有時候我是絕對清真,有時候我也會做一些不符合清真戒律的事情。在同一個藍寶石般的蒼穹下,你卻為什麼還要把人分成穆斯林與異教徒?」

善良者自發現善良

波斯最崇拜的哈菲兹,他們對哈菲兹的崇拜就像對中國崇拜人孔子一樣。哈菲兹說:「我活的時間愈長,讀的書愈多,我愈不能肯定自己我自己是穆斯林、基督教、佛教徒、印度教徒……」而且伊斯蘭教它對中華文明是有感情的。《可蘭經》就說:「為了學習知識,可以遠到中國。」沙特外交部長也說,我們對世界的文明起了平衡和中介的作用,我們介紹的都是有根據的,是中國一部分的文明。所以我希望大家不要以為新疆是一個危險的地方,我年年去,我很快又要到新疆去了,那邊的風景真的非常美。而且我是覺得這樣,一個人自己應該善良,你到處發現的都是善良。你自己應該光明,你到處發現的就是光明。
有人問我:「你在那種情況下在新疆待了16年,你是怎麼活的呀?如果是我的話,我會發瘋的,要不然我就會自殺的。」我說你給我出的主意,不是什麼好主意,我告訴你,我在新疆我是維吾爾語博士後,預科三年,本科五年,碩士三年,博士三年,然後兩年是博士後。
談到這一類的經驗,我英語實際上非常差,但是我膽子大。中央電視台2008年籌備了一個英語節目,關於中國作家的命運。我當時70幾歲,惡補了英語十幾天,談到最後半個小時,主持人問我:「你看起來非常樂觀。」「是的,除此之外,我還可以選擇什麼呢?發瘋?或是自殺嗎?」
所以你哪怕你是在無奈的情況下,你應該選擇光明的道路,應該選擇健康的道路,不要發瘋,當然更不要自殺。

講者簡介

王蒙先生現任中國作家協會名譽主席,曾任中國文化部部長、全國政協文史和學習委員會主任、《人民文學》主編、中國藝術研究院院長等。王氏著作等身,作品譯成20多種文字在外國出版發行,在國際文壇享有盛名。1987年王蒙獲得第13屆意大利蒙德羅國際文學特別獎和日本創價學會和平與文化獎。2015年長篇小說《這邊風景》獲中國文壇最高榮譽之一的茅盾文學獎。
「放逐與奇緣——我的新疆十六年」演說現場。
「放逐與奇緣我的新疆十六年」演說現場。
(圖片:團結香港基金;Pixabay)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