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陳明銶教授的人,都能夠遠遠就在人群中認出他的身影,不過,一定更不會忘記的,是他響如洪鐘的聲音。你只要遠遠被他瞅見,不管在吵雜的街道上,還是在安靜的圖書館裏,他準會大聲喊出你的名字──X!X!X!──明亮清晰,毫不含糊。然後你會趕緊跑過去向他報到,再看看四周的人,有沒有為之側目。接下來他會即時告訴你他最近有什麼大計,要召開什麼會議,要找哪些人共商港事,還要請哪些「細路」(一般指他的學生)跟他吃飯,順道幫他搬運行李和圖書。這次他從三藩市飛香港,本應會重現這些情景,沒想到此景已逝,此情不再,不禁讓人感到唏噓。
我們三人很幸運,1998年在牛津訪學期間,剛好碰上陳教授也在牛津作客,他租住比較寬敞的房子,每逢周末便邀我們到他寓所品嘗他親自下廚的晚餐。在英國,沒有什麼美食可言,我們這種體驗簡直是六星級的享受。陳教授每周給我們做一個國家的菜式,配以適當的紅酒或白酒,並講述該國的趣聞逸史。上周談英女皇的餐單,本周說波蘭公主吃的草莓有多大,同時給我們遞上他精心選購的草莓,再下周講的,就是俄國食材多為植物根莖與其寒冷氣候的關係。
某次我們碰見他身揹一個背囊,手挽一個袋子,裝滿了他購自瑪莎超市的沉甸甸的食材,顛簸地走在路上,為的就是準備這頓每周一聚的大餐。他說他去超市購買食材要用背囊,是為了路上萬一遇到危險和攀爬的階梯,隨時可以用騰出的這隻空手扶穩身軀。以他教授的身份和自小成長的家庭環境,揹着背囊上街採購,擼起袖子提着肉菜,穿上圍裙洗切烹調,我們都感到有點過意不去。但想到能品嘗各國的私房菜,聆聽世界史,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眾所周知,陳教授的家庭史本身就是中國近代史的一個重要篇章。他祖父陳宜禧創修新寧鐵路,親自策劃、投資和主理;他的家庭是嶺南大學的贊助人之一,他父母畢業於嶺南大學,因此他自己對秉承了嶺南大學傳統、位於嶺大校園的中山大學和廣州這個城市也特別有感情。80年代時,他經常到廣州看書訪友,總是會宴請陳春聲、劉志偉等廣東明清史學界同仁去不同的餐館品嘗羊城美食。記得一次在泮溪酒家,他要了一頭全體乳豬,邊品嘗邊教大家吃乳豬有什麼規矩。某年陳春聲在香港大學訪問,也不知跟他吃了多少次能入他法眼的粵菜。
家道中落
談到他的家庭,最難忘的是他講述的這個「家道中落」的情節:某次家裏做鮑魚湯,傭人在廚房搬弄是非,說主人家最近不行了,喝鮑魚湯時連鮑魚也要吃光哩,過去主人只飲湯,煲過湯的鮑魚是傭人吃的。什麼叫「家道中落」,我們此時才恍然大悟!接下來他繼續給我們傳授多少「頭」的鮑魚才算是好鮑魚的知識,而我們仍在想像這「家道中落」的情景,也為他模仿馬姐(女傭)的語氣和動作維肖維妙而忍俊不禁。
有這樣的家庭背景的「富三代」,卻是當年少有的特別關心工人的大學教授。陳教授多年以省港勞工運動為主要研究課題,跟香港不論左派或右派的工會,都是好朋友。雖說自己是「加州的華人」,但他心繫香港,惦掛中國,通曉世界。還記得80、90年代他接受香港電視的時事節目訪問,舉凡中東危機、蘇聯解體、東歐局勢,無事不能評論,對個別事態的猜測,大多以「五五波」總結。對中國事務,他也有許多深刻卻又帶着感情的批判與見識。
也許因為近年在美國的時間多,在香港的時間少,陳教授已很久沒來過廣州了。為了感謝他當年給我們親自下廚,我們為他準備着一份希望能讓他滿意的羊城食肆的名單,我們也知道他無時無刻不在準備着,有一天,總會回來的。如今,他也許更能來去自如,魂兮歸來了。據報道,他這次回港,本來是打算以在「香港投射之『大中華夢』願景」為題演講的,相信他在天堂上也會聲如洪鐘地做這個演講,且能有距離地俯瞰眾生,作出比「五五波」更精準的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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