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哲學宗師馮友蘭

綜合分析馮師的各方面言論和著作,他談的是如何堅持自己的學說和理論,如何對待不同的意見。他奉行的宗旨是:不輕易放棄自己的主張,也不隨意附和別人的觀點。他敢於針對毛澤東的「實踐- 理論 – 實踐」 的公式,「樹立一個對立面」。
馮友蘭先生是當代最著名的哲學家和中國哲學史家。他是中國哲學的一代宗師,也是一代成功的教育家。馮先生馳騁人生的這一百年間,正是中國社會、經濟和思想文化,發生了前所未有的,最激烈、最深刻的變遷,雖然步履艱辛地,但卻驚天動地邁向繁榮的新世代。這個千年不遇的時代造就了馮先生,他也在「拼命」(馮先生語)中為這個時代作出了傑出的、傳頌千古的貢獻,成為現代社會中國哲學思想和文化之集大成者,成為中國知識分子之典型代表人物。儘管多年來各方對馮先生的評價不盡相同,但馮友蘭研究會在北京和各地的紛紛成立,馮學開始成為一種專門的研究對象。試問,在現代學者和知識分子之中,孰人能夠如此魅力四射而獲此厚待呢?!
筆者在北大求學的九年間,居住的宿舍30齋和29齋,和馮先生的住所 —— 燕南圍的三松堂,只有一牆之隔。而且,圍牆的小門常年開啓。我們去馮宅看電視甚是方便。我上了馮先生開的基礎課和選修課,能以此君為師,是我在北大最大、最有意義的收獲之一。1958年,先生和我們一道,去北京郊區黃村公社鍛鍊,一起生活和學習。到研究生階段,筆者和馮先生的弟子中國哲學史研究生同居一室(我是數理邏輯專業),時常深入討論馮先生的學說和風格。現在,重拾這些難以忘懷的有關先生的點滴與片斷,一是為了緬懷先生;二是繼續學習和發揚先生的學說、精神和品格,「願隨前薪作後薪」。

講故事充滿哲學智慧

1957年9月,剛進哲學系,一切都新鮮。該系基礎雄厚,教授超強。有同學告訴我:「一位被外國人叫作『友蘭·馮』的教授特別著名。」我默記在心。在系的迎新會上,大家要求:「請馮先生講故事。」他呵呵笑了,不急不慢地說:「有個母親生了一對雙胞胎,兩兄弟長得非常相像。平時,旁人很難分得清楚。一天,兩兄弟一起去遊泳,不小心淹死了一個。另一個趕忙回家報告媽媽:『不好了,不好了!淹死了,淹死了!』母親急問:『是哪一個淹死了?』兒子回答道:『不知道淹死的是他,還是我?』」同學們哄然大笑。我聽罷暗忖:有哲學味道!後來方知,其中確實蘊涵着層次理論問題。接着,大家要求:「請鄭主任講故事。」鄭昕教授當時是哲學系主任,著名康德專家,平時和藹可親,人緣甚好。 他講了「請老師吃觀念上的『燒雞』」 的 故事 。眾人笑不出,掌聲寥落,我也不知如何附和。斯時浮現一種感覺:簡單的「唯物」「 唯心」說教,不會感人,更難以服人。

做學問一定要真材實料

馮先生講的故事,充滿幽默和哲理。他常講的另一個精采的故事是:「有貨沒貨」 。一位秀才,憋了好幾天寫不出文章。老婆看了着急,問:「怎麼,你寫文章比我生孩子還難?」秀才說:「可不是嘛,你肚子裡有貨,我沒貨呀!」在世界上,無論做什麼事情,包括寫文章,若想成功,都需要有「真材實料」才行。
1958年9月,大躍進年代。馮友蘭先生和任繼愈、張岱年、湯一介、任華、熊偉、張世英、齊良驥、王憲鈞、李世繁、周輔成等老師,和五七級同學一道,到黃村公社蘆城大隊鍛鍊。村子裏大人、小孩奔走相告:「北大學(他們不稱我們來自北京大學)來了一個大腦袋、長鬍子的猛人!」他們耍圍觀的就是這位馮先生!在一次小組生活會上,馮先生自白說:「過去(指解放前),我不看別人批評我的文章。現在,就會看了。」表示,他隨着社會在進步。
年輕時(網絡圖片)和老年時的馮友蘭(網絡圖片)。
年輕時(網絡圖片)和老年時的馮友蘭(網絡圖片)。

客觀評價在文革的表現

綜合分析馮師的各方面言論和著作,我認為,他談的是如何堅持自己的學說和理論,如何對待不同的意見。他奉行的宗旨是:不輕易放棄自己的主張,也不隨意附和別人的觀點。他敢於針對毛澤東的「實踐- 理論 – 實踐」 的公式,「樹立一個對立面」。提出認識論中還有另一公式:「理論-實踐-理論」。針對當時「否定」一切古典的潮流,提出「對古典抽象繼承法」,等等。這種學術和理論的勇氣,在當時真是難能可貴。現在,有人在談論馮先生的「瑕疵」 時, 多拿文革後期對毛的「受寵若驚」來說事。作為學生,筆者不欲委恩師之過,只想在辨明事實真偽的同時,指出那時客觀存在的兩種因素:一,毛的威望和「左」傾勢力是壓倒性的,馮師在文革和「批孔」的認識上出現了模糊的空間,分不清政治和學術在價值觀取向上的本質差異。二,更重要的,為了「逃脫」滅頂之災,爭取完成他未竟的最後著作 ——《中國哲學史新編》。
1963年作者在北大用功學習。(作者提供)
1963年作者在北大用功學習。(作者提供)
對此,女兒馮宗璞一席話作了最好的註解:「⋯⋯燒在鐵板下的火眼看愈來愈大,他想脫身,想逃脫燒烤 —— 請註意,並不是追求什麼,而是為了逃脫! ——哪怕是暫時的。他逃脫也不是因為怕受苦,他需要時間,他需要時間寫《新編》。那時他已年近八十。我母親曾對我說,再關進牛棚,就沒有出來的日子了。他逃的辦法就是順着說。」對比哪些 「變色龍」、「牆頭草」式的政治動物和學術人士的作為,馮先生的品格要高尚得多。以「道德制高點」出發來責難馮先生,以打擊別人來抬高自己的投機者,其面目的確醜陋。文革後,馮先生對毛澤東的認識和評述充滿智慧,妙語連珠,我們將另章敘述。
馮友蘭(1895 – 1990),字芝生,河南南陽唐河人。1912年入上海中國公學大學預科班,1915年入北京大學文科中國哲學門,1919年赴美留學,1924年獲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回國後歷任中州大學、廣東大學、燕京大學教授、清華大學文學院院長兼哲學系主任。抗戰期間,任西南聯大哲學系教授兼文學院院長。1946年赴美任客座教授。1948年末至1949年初,任清華大學校務會議主席。曾獲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印度德里大學、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名譽文學博士。1952年後一直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

林鴻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