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領導人」胡耀邦

胡耀邦的許多同事無法容忍他這麼做下去,但他們也無法公然把胡的問題歸罪於他力求以民為本,那顯得太荒唐了,因為這是一個從政府到軍隊到警察到貨幣到醫院都冠以「人民」稱號的國家。
文革後復出的幹部,大多數都是不失時機地抓權搶權,藉此把文革期間喪失的一切實惠撈回來,甚至要加倍償還。這種「有權不用,過期作廢」的心態是官之常情,愈來愈放縱,鬧得民眾貼大字報抨擊、遊行抗議,搞得連鄧小平都看不下去了,於是在1979年年底同意推出反特權反腐化的約束幹部規定。鄧還坦率承認:「看來,作出這個規定稍遲了些……。上行下效,把社會風氣也帶壞了。過去我們一個黨委書記,比如一個縣委書記、一個公社黨委書記,有現在這麼大的權力嗎?沒有啊!」(《鄧小平文選》,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版第187-192頁)。
 

胡耀邦力圖解構權力學

 
與他的大部分同事們不一樣,胡耀邦在文革結束之際,痛苦地、系統地反思中國的權力學,得出的是另一種結論。作為中共最高領導層的一員,胡的反思雖然不能完整發表於中國的官方媒體,還是可以從他親友和同事的很多文論和回憶錄裏找到一些片段,梳理出大致的脈絡。
 
胡首先不認可「文革動亂十年,根子是人民有​​權造反」這種似是而非論。恰恰相反,根子在於中國的權力金字塔頂層發生病變,惡化成以社會主義之名、行專制法西斯主義之實。「1977年11月25日,胡耀邦為《理論動態》一篇揭露『四人幫』的文章寫的按語中說:『隨着他們權勢的擴張,在他們身上表現得最突出的,則是農奴主的封建專制思想和壟斷資本主義的法西斯思想』」(中央黨校教授沈寶詳發言,《南方周末》2009年2月12日座談會紀要)。
 
整整三年之後,胡在中紀委會議上進一步抨擊文革期間「農奴主、法西斯」現象的兩大特徵:「一是個人崇拜登峰造極,達到荒謬絕倫的地步。黨內出現了大大小小的救世主,大大小小的奴隸。……二是『有權就有一切』,一些人拿了權到處做壞事」(《三中全會以來——重要文獻選編》,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上冊第577頁) 。雖然這裏沒有點名,聽者和讀者都知道抨擊的矛頭指向誰。
 
胡耀邦在反思權力學時,還特別揭示了中國貧困化的根源:「只要人民富裕起來,我們就有辦法了。……國家的利益離開了人民的利益,就是抽象的,沒有意義的。試想,離開了人民,還有什麼國家?」(《胡耀邦思想年譜》,香港:泰德時代公司,2007年版第845頁)。對照這幾年中國主流媒體時不時高調宣傳的「沒有國家,你什麼都不是!」之類的政治倫理觀,真令人有回到1911年之前的感覺。
 
胡耀邦解構權力學的思路,在他直接領導過的幾個領域裏都有實踐,儘管效果有限,還是起到了重要的進步作用。比如推動對幹部特殊化的約束規定、為歷屆政治運動的受害者平反、諒解北京民主牆運動的參與者、寬待京滬等城市高校區人民代表的自主競選、黨政分工、經濟發展規劃把「富民」置於「富國」之前、新聞工作中「人民性高於黨性」、提倡文化和意識形態管理的「民主、和諧、理解、信任」,等等。
 
胡耀邦並不是獨自推動這些,幸虧他在書記處有一個得力的團隊,他們都理解為什麼要冒風險做這一切。每當胡遭遇忽明忽暗的阻抗和壓力,他們都會設法​​為他分憂分壓。這就部分地彌補了胡耀邦心直口快、缺乏心機、不善謀略、待友待敵幾乎一視同仁的弱點。從當年參與這些大事件的對立派別的回憶錄裏,我們讀到,這個團隊裏最能與胡耀邦風雨同舟的人,是習仲勳、萬里、胡啟立。胡耀邦的主要助手之一後來感嘆:「好在有個習仲勳同志,要不然,我們的日子就過不下去了。就靠他,我們才撐過了難關」(引自《鄧力群自述:十二個春秋》,香港:博智出版社,2005年版第302、318、338-33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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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學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