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緣續《羅生門》──從日本電影到香港粵劇《修羅殿》

《修羅殿》在文化承傳及創新各方面皆是不可多得的貢獻。在表演實踐上,劇作家及表演藝術家們成功克服了極高的難度,向後繼者發出一個挑戰。

著名日本導演黑澤明(下稱黑澤)的名作《羅生門》問世超過70年,歷久不衰,無論在業界及學界,都獲得高度表揚。電影跨越國界及年代,發人深省,讓最聰明的觀眾也陷於生、死、尊嚴、愛與恨的難題之中,反覆思量也難破解電影中的人生殘局。

《羅生門》讓人沉痛反思,真誠地面對生命,電影的貢獻正在於此。當年電影在場面調度及敘事技巧上都有突破,刷新了現代媒體的手段,為電影藝術增值,令人百看不厭,至今為人津津樂道。

今年香港粵劇殿堂級大佬倌及電影紅星羅家英博士(下稱羅)把這部傳頌多年的電影改編為粵劇《修羅殿》,在忠於原著的前提下,劇作者究竟怎樣把傳統和現代的元素糅合成為渾然天成的新作呢?羅並沒有大幅改動電影的橋段及人物的設置,但依然忠於傳統粵劇。

究竟劇作者如何成功地繞過了現代與傳統之間的鴻溝,把一部經典電影融匯於中國戲曲藝術之中呢?羅的野心之作,還有什麼其他的突破呢?

意實呈現之間  揉合需要技巧

筆者分析前希望簡單說明,現代電影與傳統戲曲表演藝術兩者相同之處其實不多。由於兩個媒體分別都有故事及音像的綜合效果,觀眾一般很容易錯過他們的不同之處。電影與戲曲的藝術造型不同,正是它們之間各有所長的原因。

電影在大眾文化的領域上是一個寫「實」的媒體,而戲曲藝術無論在空間布局、布景、化妝、服裝、唱、念、做、打各方面都是寫「意」的。電影能描繪的心理鬥爭和內心矛盾,都是透過電影手法包括畫面構圖、鏡頭調導、推拉搖移的影機活動、剪輯技巧等呈現。這些要素均於戲曲中欠奉。那麼劇作者究竟如何既能忠於原著,又忠於戲曲呢?

電影《羅生門》是電影史上的突破,它不獨揉合了兩部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還應用了當年來說非常創新的電影語言。《羅生門》的故事引用古典民間文學的情節,取於芥川龍之介於1915年發表的短篇,談及一位被主人解僱的日本武士,登上「羅城門」之城樓,正在考慮是否應該偷竊維生,還是餓死也保留尊嚴。

此時他發現一位窮途末路的老太婆正在褻瀆屍體,於城樓上拔取一女屍的頭髮,意欲織成假髮變賣。武士聞得老人家的苦況,放下道德的審判,暗暗地認可了這一度求生之門。接着,他也加入老太婆的行列,奪去屍體上的衣服變賣。

此情此景,在電影都有深刻的描述,卻換上芥川龍之介的另一部小說《竹藪中》的劇中人,由樵夫及行腳僧在城樓相遇作起點,再加上一位下人參與對話,在電影中前後呼應,帶出日本平安年代末期那種民不聊生、人性墮落及道德破敗的情景。黑澤在改編電影時,同時忠於《竹藪中》的劇情,作出內容上的整合。

《羅生門》的故事引用古典民間文學的情節。(《羅生門》電影劇照)
《羅生門》的故事引用古典民間文學的情節。(《羅生門》電影劇照)

運用現代手法,未壞傳統戲曲意境

羅的改編粵劇,也同樣忠於電影的情節,為那吃人靈魂的殘酷世界,繪形繪聲,卻引發截然不同的文化想像。傳統近百年以上的中國戲曲,多以大團圓結局為結。粵劇古老戲,從前歷時數天才能完成一個劇目全本的演出,另當別論。羅的改編讓備受質疑的農夫(電影版人物是樵夫)得到更多諒解。粵劇版本結束前,農夫得到深深的諒解,最後以大團圓作結,合乎戲曲觀眾的想像。

羅的劇作最突出之處在於他沿用戲曲的程式,仍能趕上創新的電影敘事速度。電影羅列五個對兇殺及強姦疑案的不同觀點,當中涉及四位作證的人,在審判台前又有其他證人及判官。電影每次轉換觀點把案件重現一次便會出現不同風格的場面調度,過程主要以閃回的方法呈現,充分顯示作證者的內心矛盾及掙扎。粵劇《修羅殿》在這個範疇,完全不遜於電影。

傳統中國戲曲少用閃回這種方法來敘事,例如大審戲中,犯人跪地背向官員面向觀眾,被問及冤情時戲劇主人公便會由衷地把事情經過娓娓道來,唱白並用,情理兼備。閃回卻是一種現代的手段,如何應用在戲曲舞台上而不破壞傳統戲曲的意境呢?

劇作者花了很多心思在場面過度的安排上。羅說:「……想要將這部戲改編成粵劇,就需要創新適用於粵劇表演的劇情分割手法(內容銜接),打破傳統的粵劇舞台與燈光,不斷轉換時間與空間,進而引導觀眾用影視劇情的情緒去了解其中的妙趣。」羅所說「轉換時空」正是關於閃回的運用。每度轉換都帶來另一人的觀點,回看事情。

然而萬變不離一個敘事主軸,就是和尚的看法。在電影版本,這個敘事功能並非托付和尚,而是「有罪」在身(電影末後才作出暗示)的農夫。和尚泓定由劇作者羅家英飾演,貫穿整部戲,在不同階段投射個人的感情及對善與惡作出個人的評價,此角色的功能比電影版的顯得更重要。有些電影效果如羅生門草木不生的蕭殺凋零景象,都從和尚的唱白得知。泓定開場時反線唱和番:「列風嘯嘯,驟雨紛紛……墨雲翻飛暗驚震,似天崩塌風雨凌人……」

南音將戲劇推到高峰

最令筆者回味的藝術加工,就是粵劇版本那對夫妻的情誼。電影版本中,關於其關係之描述比較簡略,粵劇版本強化了這一段恩情,加強了劇力,也迎合了香港觀眾的審美標準。

粵劇第三場,生旦出場,丈夫東方玉與妻子孟瑤恩愛地唱小曲《柳浪聞鶯》,悅人耳目,眼前一亮。生唱:「縱目間,風光似畫綠野間,樹滿彎,輕輕煙霞罩青山,景色雅且淡。」旦接唱:「一陣陣清幽,鶯聲共秋蟬合唱,清泉流泛,蜻蜓迴盼,山溪淺澗。」曲詞喻意夫妻不單共享郊遊之樂及怡神美景,夫君還讚頌妻子的「美目顧盼」;妻也頌君恩說:「一思一縷刻心間。」

於是戲曲中的妻子便得到定位,在粵劇的人物造型中,她是一位正旦,而非潘金蓮那一類奸角。所以,改編的版本,開宗明義,女主人公不是貪戀男色及弒夫之人。然而,電影版本在這一點上留白,沒有特別交代它們的恩情,讓觀眾更主動去尋找答案。

戲曲版的劇情發展到高潮處,判官(無現身電影及粵劇中)未能分別確認妻子及農夫那充滿矛盾的證供,如電影的安排,戲曲版的靈媒出現,請出男主人公的靈魂作證。靈媒作法的過程依循粵劇的傳統程式,然而下接閃回,見男主人公被綑綁;再現男主人公旁述妻子與大盜「交歡」後的情景。電影版本中這一段三人關係是以寫實的手段呈現。筆者認為戲曲的安排巧妙,劇作者插入南音的表演唱段,成功地把戲劇推到了一個高峰。

首先乙反南音在靈媒穿越靈界那一瞬間開始,下接靈媒的口白,指出男主人公當時正陷於漆黑之中,漸漸失去意識,順利過渡下去,戲曲版便出現男主人公的鬼魂的視點。南音唱段,如泣如訴,配合台中央其妻與大盜的演出,劇作便把表演空間與男主人公的心理空間重疊起來。這是有別於傳統粵劇舞台藝術的調度手法,然而這種處理方法並無破壞戲曲表演藝術,又刷新了傳統戲曲藝術的表演模式。

男主人公的南音唱段道出極度憂傷、憤恨及嫉妒之情,令聞者斷腸。他唱:「她把頭慢慢抬起,把頭抬起了,我心內驚呼,從來未見如此美麗的圖畫。雙目含情,靈光吐,朱唇微啟,令我遍體皆騷,好比一座冰山,頹然欲倒。心悲苦,肝腸寸碎,身髒恨海愁湖……」他實在難忍自己心愛的妻子在自己面前與強盜「交歡」。這一場高潮迭起的戲中,靈媒與男主人公各據戲台左右兩方,時空可以立時轉移,從兇案現場來回往返官衙,沒有任何困難。

接下來靈媒又出現在台上,以第一人稱用口白交代男主人公之所見。她說:「所有人走清,好靜,好靜,好靜,我聽到哭聲,係邊個嘅哭聲……」戲台燈光一轉,又再回到兇案現場,男主人公正在飲泣,唱《別鶴怨》,先怨妻子,恨她沒有不離不棄之美;後怨自己,未能保護妻房,男主人公最後因為愧疚而自殺。戲曲這一場的調度,能令觀眾代入角色,與主人公同苦。電影版本卻是另有一番日本傳統藝術的意境,就是唯美的「物哀」,展現充滿矛盾的情感,相對來說,卻是一種較疏離的演繹手法。

戲曲版在羅的設計下以不同的唱詞、曲式、身段及創新的過場舞台調度,達至忠於原著的效果。(YouTube影片截圖)
戲曲版在羅的設計下以不同的唱詞、曲式、身段及創新的過場舞台調度,達至忠於原著的效果。(YouTube影片截圖)

呈現不同的道德觀

《羅生門》最為人津津樂道就是電影從不同人物的角度,在同一件案件上,帶出不同的道德審判側重點及偏見。電影的場面調度亦按個別的觀點而有所變化,十分獨特。戲曲版則以不同的粵劇演員,分別演繹不同觀點下的夫妻及強盜,他們包括王志良、李沛妍及李秋元;吳仟峰、鄭詠梅及黃成彬;洪海、莊婉仙及溫玉瑜等。電影非常強調女性的內心感受,在黑的電影手法下,女人之苦,淋漓盡致。戲曲版在羅的設計下亦盡顯戲曲藝術的長處,以不同的唱詞、曲式、身段及創新的過場舞台調度,達至忠於原著的效果。

電影與戲曲有一個巨大的差異,就是電影中第四次重新演繹案情時,男主人公與盜賊對決時猶如兒童戲耍,懦弱膽怯。電影這種安排,撕破了男人的假面,暴露兩位強者的人性弱點於人前。戲曲方面卻完全沒有考慮這一點。筆者認為電影的批判思維十分可喜,男角的人物設計及造型較有效,實屬一項劃時代的創舉。

整體來說,《修羅殿》在文化承傳及創新各方面皆是不可多得的貢獻。在表演實踐上,劇作家及表演藝術家們成功克服了極高的難度,向後繼者發出一個挑戰,就是說究竟此劇發展下去,可能在六柱制下,以同一組文武生旦及小武演繹變化萬千的劇情嗎?不久前才剛看完讓筆者驚喜連連的《修羅殿》四小時全本,又獲知明年10月羅家英又打算向更大的難度挑戰。他將於西九龍文化區推出《修羅殿》的小劇場版,一人自編自導自演,實在令人萬分期待!

陳劍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