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之愛侶生死情

──震慄痛失嚎哭難禁

秋風清,秋月明,葉落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見相親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金庸小說被改編為連續劇,每每吸引大量觀眾,可知金庸小說中文字對感情的描述,能令讀者搥心之痛,哀傷莫名,深入骨髓,電視劇難比萬一。下述三段情緣,結局難諧,有情者為之淚下。

癡情無奈 程靈素玉殞香消

所謂一夜夫妻百夜恩,夫妻恩義,理所當然。不過有些人沒有夫妻名分,卻有夫妻的恩情。但欠於福緣,結局難諧,哀傷寞寞,使人搖首浩歎。在《飛狐外傳》中,程靈素鍾情於胡斐,胡斐鍾情於袁紫衣。程靈素對胡斐致致情懷,胡斐焉會不知?但胡斐既然心有所屬,又感於靈素的盛情,只有要求結為兄妹,以減內心歉疚。

胡斐可知聽她語氣之中,含有譏諷之意,不禁頗為狼狽,道:「我是一片真心。」程靈素道:「難道我是假意?」……。

……程靈素道:「啊!原來如此。」跟著躍上馬背,這日直到黃昏,始終便沒有跟胡斐說話。 (原文頗長,在此不宜全引,對此有興趣者可循原著細讀。下同)

胡斐以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既然結義,便無須多言。誰知女子最愛聽承諾,胡斐連最老套的盟誓也不說一句,便交待了情感,程靈素內心淒苦可知。愛恨交織之時,當然整日不語。其實,胡斐對程靈素又豈無愛意?不過他的愛念尚未至燃點,而更為義所阻。他將自己的感情,硬生生用理智遏止。這是為顧全道義,亦希望藉此絕卻對方之念,不想加深其悲劇性。這是一樁艱巨、沉痛的決定。

後來,胡斐哪會想到程靈素犧牲自己的性命,換卻他的年壽。愛情絕不應施捨,但情深的一方往往肯犧牲自己、以求對方的快樂,而只要心上人瞟上一眼,說一句受用的話。胡斐眼見程靈素為救他而一步一步踏向死亡,難以自己。

胡斐一交倒在地下……驚問:「我也中了那三大劇毒麼?」程靈素淚水如珍珠斷線般順著臉頰流下,撲簌簌滴在胡斐衣上,緩緩點了點頭。.……

……胡斐見她慢慢合上眼睛,口角也流出一條血絲,真是如萬把鋼錐在心中攢刺一般………。

程靈素在身旁的時候,他老是惦念著袁紫衣,如果身旁的是袁紫衣,她會不會想念著程靈素呢?這時程二妹死在身旁,胡斐自有另一番思緒。

……心中思潮起伏,想起許許多多事情,程靈素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當時漫不在意,此刻追憶起來,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顯現出來。

程靈素死了,肯定胡斐對她的愛意絕不在袁紫衣之下。死去的兒子最孝順,失去的東西最寶貴。程靈素沒有機會選擇,胡斐也沒有機會選擇。情緣獨欠,空歎奈何!

阿朱無端枉死 一掌斷腸

胡斐和程靈素的悲劇是沒有選擇餘地,二者必去其一。阿朱和蕭峰的悲劇是無辜。阿朱無辜的受了一掌,死得冤枉之至。蕭峰一定要殺人才算孝義?怎料得霹靂一掌打去了至親至愛之人!阿朱也太慷慨、太樂意為情郎犧牲而鑄成不可挽回的大錯。阿朱是偉大?或是傻瓜了?橋頭魂斷,晴天霹靂,讀者可在字裡行間,慢慢細味這段孽障。(原著文字頗長,寫得極好,感人肺腑。但在此只能撮引。)

電光一閃,半空中又是霹靂打了下來,雷助掌勢,蕭峰這一掌擊出,真具天地風雷之威。砰的一聲,正擊在段正淳胸口。但見他立足不定!直摔了出去。……電光閃閃之中,他看得清楚,失聲叫:「阿朱!阿朱!原來是你!」……

……她聲音愈說愈低,雷聲仍是轟轟不絕,但在蕭峰聽來,阿朱每一句話,都比震天的雷更是驚心動魄。……

……阿朱臉上露出笑容,見蕭峰終於明白了自己心意,不自禁的歡喜。她明知自己性命已到盡頭,雖然不盼望情郎知道自己隱藏在心底的用意,但他終於知道了。……

他知道什麼?就是知道段正淳一死,段家一定為他復仇,那時蕭峰便遭殃了。故此寧可代此一掌,消去愛郎的孽障。阿朱為什麼不將事情坦誠說出來呢?因為她不想遏阻情郎復仇的火燄。姑勿論復仇是否應當,但阿朱不肯拂逆心愛的人。是因她對蕭峰懷有絕大敬重之心──將愛昇華為敬。她遇上一個值得終身敬重的人,是她的幸福,她寧願以生命換取這樣的幸福!

班淑嫻一輩不知敬重情侶的人,一生也沾不到這種幸運的感受。程靈素和阿朱的深情愛意,都在生命火花消逝前一瞬得以表白,以最大的犧牲剖白心意,令人震慄痛失,嚎哭難禁!

長風掠帆 滿紙嗚咽

死別吞聲,生別長惻惻。愛侶情義,在金庸筆下寫來滿紙嗚咽的,是「倚天」中張無忌和小昭的最後一別。這段未了情緣,讀來黯然銷魂,淚沾衣襟。

過了一會,那小船又划過來。船中坐的赫然正是小昭……謝遜忽道:「小昭,你做了波斯明教的教主麼?」小昭低眉垂首,並不回答。過了片刻,大大的眼中,忽然掛下兩顆晶瑩的淚水。霎時之間,張無忌耳中嗡的一響……

……張無忌見她珠淚盈盈,突然心中激動,伸手將小昭身軀抱在懷裡。小昭「嚶」的一聲,身了微微顫動。張無忌在她櫻唇上深深印了一吻,說:「小昭,初時我還怪你欺騙於我,沒想到你待我這麼好。」小昭將頭靠在他寬廣的胸脯之上,低聲道:「……我只盼做你的小丫頭,一生一世服侍你,永遠不離開你,……」……張無忌說「你身居虎狼之域,一切小心。」小昭點點頭,吩咐下屬備船。……。

……但見小昭悄立船頭,怔怔向張無忌的座船望著。兩人之間的海面愈扯愈廣,終於,小昭的座艦成為一個黑點;終於,海上一片漆黑,長風掠帆,猶帶嗚咽之聲。

此中文雖暫而意無窮,閉目可見數十年後的小昭,白髮蒼蒼仍佇足引頸東望,滿懷失落之哀傷。這對戀人傷心離別,金庸寫來情容並茂,淡淡哀愁,實而不華,讀者仿如置身其境,無可奈何之餘,復有何言?二人情深義重,垂語殷殷,旁人亦為之鼻酸。而逝者如斯,長風浩歎。正如李白秋風詞云:

秋風清,秋月明,葉落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見相親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筆者按:此文原載於所著《金庸筆下世界》,今略作修繕刊出。 

楊興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