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人樂於無從擺脫的占士邦

黃國彬教授是占士邦電影粉絲,對占士邦電影的愛,一言難盡。

編按 :邦迷回憶錄系列內容甚豐,涵蓋邦女郎、心中最佳占士邦等範疇的深入討論,本社將分六篇陸續刊登,讀者切勿錯過。以下為第一篇:

“My name is Churchill, Winston Churchill.” (「我叫邱吉爾,溫斯頓·邱吉爾。」)

“My name is Reagan, Ronald Reagan.” (「我叫列根,朗努·列根。」)

“My name is Einstein, Albert Einstein.” (「我叫愛因斯坦,阿爾伯特·愛因斯坦。」)

論地位之高、分量之重,在整個二十世紀,找不到第四句自我介紹堪與上述三句匹敵了 。

邱吉爾和列根雄才偉略,抗擊極權,抗擊邪惡,為捍衛自由世界立下了蓋世功勲,是二十世紀政治、外交、軍事史上身量最高的兩位巨人。愛因斯坦知人所未知,見人所未見,看最美麗的鴿子從神的掌中起飛,以秒速30萬公里在無窮大的空間翱翔,經過黑洞時升降起伏;通神的思念一動, 一聲 “E=mc2”⋯⋯ 就引爆了人類第一顆原子彈;1999年獲選為耶穌誕生後第二個一千年的風雲人物(Man of the Millennium),達芬奇、達爾文、莎士比亞也要屈居其下。

因此,邱吉爾、列根、愛因斯坦三大偉人的自我介紹一出口,其雷霆萬鈞之勢,就只有詩聖的名句能準確形容:「龍池十日飛霹靂」。

可是,如果你問:「在整個二十世紀,哪一個人自我介紹時最型、最cool?」我的答案却不是「邱吉爾」,也不是「列根」和「愛因斯坦」,而是「超級特務007占士邦」。

“My name is Bond, James Bond.” (「我叫邦,占士邦」)。(註1)

二十世紀最具魅力人物

這六個音節,辛康納利(Sean Connery)說過,(註2)佐治拉辛比(George Lazenby)說過;在占士邦影史的長廊,也叫鐵摩達頓(Timothy Dalton)、羅渣摩亞(Roger Moore)、(註3)皮雅士布士南(Pierce Brosnan)以至丹尼爾基克(Daniel Craig)留下不同的版本。七個占士邦說這句話時,可能面對美女,也可能在不測之境回答敵人的質問。不過六個音節,無論其音量、語調、抑揚、速度如何變化,一旦由007發放,就有無窮魅力,能吸引千萬、萬萬影迷⋯⋯

包括筆者。

1963年某一天下午,將近2:30,我拿着中座戲票走進灣仔麗都戲院,看占士邦系列電影的第二部──《鐵金剛勇破間諜網》(From Russia with Love)。影片主角007占士邦由辛康納利飾演。故事講述占士邦奉命去伊斯坦堡(今譯「伊斯坦布爾」)奪回被魔鬼黨(Spectre)盜去的一部解碼器。由於解碼器有蘇聯機密,足以威脅世界和平,占士邦的任務乃顯得特別重要。(註4)

1963年,從僻壤窮鄉返回出生地香港只有3年。5年之中,生活範圍大致局限於港島上環、西環、灣仔、銅鑼灣等地區,雖已由「鄉下仔」還原為「香港仔」,却從未坐過飛機,眼界仍十分狹窄,見識仍十分淺陋;除了過羅湖橋回鄉,也從未離開過香港;一旦進入占士邦世界,不禁目為之瞪,口為之呆。不要說歐美觀眾未見過的場景了,即使歐美觀眾視為等閒的經驗,也叫我眼界大開。就以占士邦出入的五星級酒店為例吧。離開義學東華三院不過兩年的我,不但沒有住過,連近距離觀看的機會也不曾有過。於是,看見辛康納利出入豪華酒店比我在上環、灣仔進茶餐廳還要尋常,戲院中座的我不禁艷羡不已。

占士邦影片的真正賣點,當然不是五星級酒店,而是扣人心弦的劇情、叫呼吸停頓的打鬥場面、叫腎上腺素激湧的特技鏡頭以至各種新奇武器和尖端科技。五星級酒店已經叫我眼界大開;那麼,占士邦影片的真正賣點,如何像火箭那樣把一個孤陋寡聞的少年射到見識和世面的最高天,就不難想像了。

從麗都戲院出來,我自然有淪肌浹髓之感。不過,叫我劍及屨及的,是影片中辛康納利跟對手羅拔蕭(Robert Shaw)在火車上你死我活的一場打鬥。如何劍及屨及呢?回答這問題前,先要打個小岔。

辛康納利跟對手羅拔蕭(Robert Shaw)(圖)在火車上你死我活的一場打鬥劇照(網絡圖片)
辛康納利跟對手羅拔蕭(Robert Shaw)(圖)在火車上你死我活的一場打鬥劇照(網絡圖片)

電影情節富影響力

父親幾十年都打太極,好友之中有不少武林高手。其中一位鍾叔叔,是吳家太極宗師吳公儀的第一入室大弟子;一位黃伯伯,是香港鷹爪外家拳數一數二的人物。父親教導兒子,跟大多數老爹不同:學業上採黃老政策,從來不給我壓力;却非常注重我的體魄鍛煉。朋友之中既然有那麼多的武林高手,自然叫我跟他們學藝了。首先叫我跟鍾叔叔學太極拳,學成後再學太極劍;鍾叔叔也樂意免費收我做徒弟。然而我欠缺耐性,跟鍾叔叔上了兩三課,就放棄了──連「半途而廢」這句成語也沒有資格說,因為我未到「半途」。於是,父親叫我跟黃伯伯學鷹爪;黃伯伯也樂意免費授徒。與太極拳、太極劍比較,鷹爪屬剛勁外功,按理正適合我這個急性子少年。結果也學不成。可是,看了《鐵金剛勇破間諜網》中辛康納利和羅拔蕭的打鬥場面,我馬上到加路連山道南華體育會報名學柔道;接着又到軒尼詩道的武館報名學剛柔流空手道。捨叔伯的免費武功不學,却跑到加路連山道和軒尼詩道交學費學柔道和空手道,不是因為我貴遠賤近,而是因為我的偶像占士邦賴以克敵的,是柔道和空手道這兩門東洋武功。(註5)

占士邦對我的影響,並沒有終止於六十年代。即使到了九十年代,到了我的中年,仍叫我無從擺脫──也叫我樂於無從擺脫。

我自小就是個水妖,魚塘、溪澗、山塘、水庫、河流、大海都有我的妖踪。到了九十年代,即使南中國海也滿足不了我的水癖了;於是決定游太平洋、大西洋。結果太平洋游了一次,在夏威夷;大西洋游了三次,第二、三次在百慕達和邁亞密。第一次在哪裏呢?在巴哈馬。我的《水經·大西洋章》為甚麼以巴哈馬啟篇呢?因為巴哈馬是占士邦影片《鐵金剛勇戰魔鬼黨》(Thunderball)拍攝之地。(註6)那年夏天,從多倫多直飛大西洋,甚麼島嶼都不去,先去巴哈馬;就像我初到倫敦時,甚麼地方都不去,先去BBC總部。(註7)今天,我明白為甚麼大陸有女孩子一見街頭張貼的劉德華電影肖像,就決定非劉德華不嫁,到了30多歲仍堅持獨身。「粉絲」發起勁來,是「一夫(或一婦)當關,萬夫莫開」的,就像我奔赴加路連山道和軒尼詩道,就像我飛向巴哈馬浩瀚無邊的大西洋。(註8)

註1:在占士邦影片中,這句自我介紹有時會緊接對白中的上文(如“Who are you?”),簡化為 “Bond, James Bond”。撰稿之初,本文題目為 “My name is Bond, James Bond.”後來改為《邦迷回憶錄》,以概括全文。文稿仍未寫完,得知Roger Moore病逝;接着,《生活》(Life)雜誌社出專書紀念這位名演員,並總述占士邦電影逾半個世紀的歷史,書名為 Bond. James Bond,叫我有「邦迷所見略同」之感。我不說「英雄所見略同」,是因為在占士邦面前,不敢自稱英雄。

註2:「辛康納利」是“Sean Connery”的香港漢譯。按原文“Sean Connery”唸 /ʃɔːn/ /ˈkɒn(ə)ri/ (以英國英語發音為準,見Clive Upton, William A. Kretzschmar, Jr, Rafal Konopka編,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Pronunciation for Current English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如以普通話發音為準,譯「朔恩·康納利」較佳。不過由於本文的對象主要是香港讀者,電影名稱、演員和故事人物的名字也儘量就筆者所知,採用香港流行的譯名。也因為如此,片中主角的名字不譯「詹姆士/傑姆士·邦德/波恩德/龐德」。此外,外語名字漢譯,名、姓之間通常以圓點“·”分隔;不過本文並非學術論文,不必強求統一。香港人(包括筆者)熟知的演員名字,都以香港戲院的廣告為準,“Burt Lancaster”譯「畢蘭加士打」,不譯「畢·蘭加士打」;“Gregory Peck” 譯「格力哥利柏」,不譯「格力哥利·柏」。在香港尚未成俗的外國名字,翻譯時則以普通話發音為準,名姓之間加圓點。這種「體例不純」的翻譯方法,在學術論文中不應該出現;在非學術論文中體現「一文兩制」,不但能方便香港讀者,也聊可表達作者懷舊之情,彰顯香港人的集體記憶。

註3:“Roger Moore” 的 “Roger”,香港譯「羅渣」。「渣」字叫人想起「渣滓」、「人渣」等負面詞語;譯「羅哲」或「羅傑」較恰當。不過本文既然談香港經驗,採用香港人熟悉的「羅渣」也無妨。值得一提的是,香港人似乎對「渣」字情有獨鍾,山名、街名、銀行名中都不乏「渣」字,如「渣甸山」、「渣華街」、「渣打銀行」。

註4:在現實世界,蘇聯解體比不解體好。不過就占士邦電影的「看頭」而言,蘇聯解體後,自由世界失去了「邪惡帝國」這一宿敵、大敵、勁敵,占士邦電影劇本(screenplay)的作者,就難以像原著作者伊恩·法蘭明(Ian Fleming)那樣,在作品中給占士邦分配最艱巨、在世界政治舞台上最具影響力的間諜任務了。蘇聯解體前,占士邦的任務是特務和間諜的當行本色;蘇聯解體後,占士邦再難有當行本色的任務去執行。蘇聯解體後,世界仍然有壞人(包括越來越兇殘的伊斯蘭恐怖分子),占士邦仍然有戲可演,但所負任務已不再顯得那麼重要。這一論點,除了《鐡金剛勇破間諜網》,《鐡金剛勇破火箭嶺》(You Only Live Twice)也可以說明。在這部以火箭和太空船為道具的電影中,占士邦完成不了任務,美蘇就會爆發核子大戰。如此重要、如此有「看頭」的任務,蘇聯解體後就不再有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今日的普京(一譯較近俄語發音的「普金」)政權,已急升向解體前蘇聯的「層次」,寫占士邦電影劇本的作者,又有豐富題材了。比如特朗普的「通俄門」,就可以觸發占士邦電影編劇的無窮想像。人間不幸編劇幸。世事的發展就是這麼詭譎,這麼難料。

註5:我如何受占士邦影響而立心學柔道和空手道,拙文《武訓》有更詳細的描述。

註6:後來,也就是去過邁亞密之後,知道占士邦影片也在這旅遊勝地取過景。

註7:到了倫敦,何以甚麼地方都不去,先去BBC 總部呢,拙文《我的英文老師、天文老師》已經談過。

註8:巴哈馬之「游」,我的叧一篇散文已有描述,在此不再重複。

邦迷回憶錄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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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