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給學生講列夫·托爾斯泰的名著《復活》時,我突然發現它和中國古典名著有多重可茲比較之處。
其一是書名「復活」,實際上指的是靈魂的復甦;但是中國名著中對「復活」的定義,一般是肉體的重生。比如《牡丹亭》中,杜麗娘因為夢見柳夢梅之後,朝思暮想卻無由得見,最終憔悴憂傷而死。死後三年柳夢梅拾到了她的畫像,朝夕呼喚,杜麗娘的魂魄飄然而出與他見面,後又祈求他開館見屍,終於死而復生。不僅《牡丹亭》,《聊齋志異》、《子不語》、《閱微草堂筆記》中多篇所講的「復活」也都是肉體死而復生。
《玉簪記》
其二是主人公身份和遭遇跟《玉簪記》頗為相似。《復活》中的女主人公瑪絲洛娃被兩個貴族老小姐收養,但一個貴族老小姐把瑪絲洛娃定位為女僕,而另一個貴族老小姐把瑪絲洛娃定位為養女,於是瑪絲洛娃就這樣半女僕半養女地長大了。我覺得這個身份的定位非常重要,如果是女僕,那她就是低等下人;如果是養女,那她就是貴族小姐,但是貴族老小姐兩姐妹對她混亂的定位使她對自我都不自信,因此在遭受聶赫留朵夫強暴時不敢聲張,被聶赫留朵夫拋棄後更不敢追究。
待她長為明媚少女,貴族老小姐的「侄兒」、大學生聶赫留朵夫來姑媽家做客,兩人心中萌動了青澀的愛戀。然而,聶赫留朵夫離開姑媽家之後在花花世界中墮落,因此在又一次來到姑媽家後,糟蹋了瑪絲洛娃並拋下100盧布,以為這筆「鉅款」可以買到自己心安理得。不幸的是,瑪絲洛娃懷孕了,被深感面子受辱的老小姐趕出了貴族之家。
《玉簪記》中,陳嬌蓮逃難流落入金陵城外女貞觀皈依法門為尼,法名妙常。巧的是,女貞觀的觀主法成的「侄兒」青年書生潘必正也來到觀中,陳妙常對其一見傾心,不由偷偷寫下情詩:
松舍青燈閃閃,雲堂鐘鼓沉沉。黃昏獨自展孤嫋,欲睡先愁不穩。
一念靜中思動,萬縷情絲纏身。強將經卷壓凡心,怎奈凡心轉甚。
她午睡之際房門忘關,本想偷偷鑒賞陳妙常臥房的潘必正偷入尼房,發現情詩,以此為據叫醒陳妙常,要求和他私定終身。
《玉堂春落難逢夫》
其三主人公淪落後的身份、罪名和救贖都和《玉堂春落難逢夫》有一致之處。瑪絲洛娃趕出了貴族之家後走投無路淪落為妓女,某天有個西伯利亞商人到瑪絲洛娃所在的妓院尋歡作樂。茶房和使女見商人有錢,便起了謀財害命的念頭。他們把一包藥粉交給瑪絲洛娃,騙她說是安眠藥,要她放進商人的茶杯裏。當時,瑪絲洛娃正被商人糾纏得厲害,想擺脫他,便照做了,結果商人被毒死。
案發後,茶房和使女賄賂律師,把罪責全栽在瑪絲洛娃的身上,最終瑪絲洛娃被判有罪,流放西伯利亞。在審判法庭上,陪審員聶赫留朵夫認出了瑪絲洛娃,他驚慟地發現瑪絲洛娃被生活摧殘成如此模樣,認為是自己的罪過,在瑪絲洛娃被冤判之後,他為其申訴不果,決心追隨瑪絲洛娃一起去西伯利亞,並向已經是妓女的瑪絲洛娃求婚,希望以此贖罪。
馮夢龍《警世通言》中的《玉堂春落難逢夫》,後改編為戲曲《玉堂春》,大意類似,多情公子王景隆和青樓花魁玉堂春情意綿綿,如膠似漆。後王景隆還鄉考取功名,玉堂春不願接客,青樓的老鴇一怒之下將玉堂春賣給了山西洪洞富商沈洪為妾。沈洪正室皮氏早與他人通姦將家產搬運一空,又見丈夫嬌妾回來,撒潑大鬧,第二天用奸夫送來的砒霜放在麵中,玉堂春正因被賣與他人心情低落不曾吃麵,而沈洪食後毒發身亡,皮氏於是誣陷玉堂春為奪沈洪的家財毒死了沈洪。玉堂春被屈打成招,押入大牢。再次會審之際,恰逢王景隆已經中舉為官,審理此案,在王景隆的強勢干預下,玉堂春的冤屈才得以昭雪。
以道德實現復活
瑪絲洛娃和玉堂春的案件審理中,官員的漫不經心與糊塗了事令人觸目驚心。開庭審判瑪絲洛娃毒死人命案時,公訴人因為給一個同事送行,喝多了酒,又玩紙牌……「恰巧沒有來得及閱讀毒死人命一案的卷宗,目前想去草草地看一遍」。討論案件的時候,身為陪審員的退役上校閒扯的時間太長,佔去了大家討論案件的時間;庭長因為要去約會一個從瑞士來的女人,想盡快結束庭審,所以他的總結發言根本就沒有一一答覆陪審員們提出的問題,只是心不在焉地草草結案。「在堂皇的法庭上,一群執法者各有各的心思,隨隨便便將一個受害少女瑪絲洛娃判刑。」
小說《玉堂春落難逢夫》中,審理玉堂春案件的王知縣因為收了皮氏和奸夫趙昂的賄賂,因此裝神弄鬼。知縣說:「我夜來一夢,夢見沈洪說:『我是蘇氏藥死,與那皮氏無干。』」玉堂春正待分辨,知縣大怒,說:「人是苦蟲,不打不招。」叫皂隸:「與我拎着實打!問她招也不招?她若不招,就活活敲死。」玉姐熬刑不過,說:「願招。」知縣說:「放下刑具。」皂隸遞筆與玉姐畫供。知縣說:「皮氏召保在外,玉堂春收監。」皂隸將玉姐手肘腳鐐,帶進南牢。禁子牢頭都得了趙昂銀子,將玉姐百般淩辱。只等上司詳允之後,就遞罪狀,結果她性命。戲曲《玉堂春》中,三堂會審時,官員們相顧指點卷宗嬉笑斷案,覺得玉堂春這樣的下賤妓女,還敢謀害親夫,真是百死莫贖,根本無心聽取受害人的絲毫辯解。
所以在這樣的覆盆冤案中,假如審判庭上,不是與她們有過如此親密關係又深知她們為人的男子,會有人洞悉她們的冤屈並為之奔走雪冤嗎?而且,這兩位官老爺竟然最後都要娶妓女,王景隆來到京城,購置了三進大院,並娶了玉堂春為妻;聶赫留朵夫向瑪絲洛娃求婚,只是後者沒有答應。王景隆昭雪玉堂春一案仍舊為官;比王景隆更艱難的是,聶赫留朵夫承認是自己造成了瑪絲洛娃的淪落,而且情願放棄自己的身份地位一起去西伯利亞服苦役。
一般的男子在法庭上遇到自己不名譽的舊情人,而且當時這舊情人還未認出自己,恐怕第一時間是趕緊置身事外獨善其身,狠心的只怕還恨不得對方趕緊判死刑,因為死人的嘴是最緊的。當然聶赫留朵夫有過心理掙扎,但是最終勇敢地承擔起責任,以道德完善實現人心的復活,這絕非一般凡夫俗子所能為,不愧列寧稱讚《復活》是一部最清醒的現實主義小說,為19世紀批判現實主義文壇樹起了一座雄偉的豐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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