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與大學問

我是不贊同「聖誕狂歡」的,但明白,認爲無從反對。這幾年中國的聖誕氣氛濃厚,有兩個原因。
歷來不喜歡評論他人的文章,但最近同學傳來的一篇我倒要回應一下。由國內十間名校的十位博士生署名,題爲《走出文化集體無意識,挺立中國文化主體性》,寫得用心,整體寫得好。觀點我不苟同。
該文提出兩要點。一、聖誕節在中國見到的狂歡不對,建議不信「耶教」者,不要慶祝聖誕節。博士同學們慎重地指出,他們尊重信仰自由,只是反對「國人在文化上陷入集體無意識」。二、同學們反對「中國文化的主位性缺失和主體性沉淪」,認爲要「挺立中國文化主體性,重建中國人的生命世界和意義世界」。

同學們是把聖誕誤解了

先說第一點吧。事有凑巧,比該文早一兩天我發表了《從聖誕歌想到的》,重視聖誕這個節日。我自己不會在聖誕「狂歡」一番。正相反,我認爲聖誕是個美妙的安息日子,朋友之間互相問好,聖誕歌好聽,其善意給我帶來無限的溫馨回憶。同學們是把聖誕誤解了。大家不需要信上帝才能享受這個節日。沒有誰說「恭喜發財」,只是互相問好──我收到的聖誕咭十之七八不是來自信上帝的。親友之間細說家事──佛利民夫婦久不久也寄出一封聖誕信。關心送禮──不是封紅包或送月餅那麽簡單,而是有心思的禮物,代表人與人之間的關懷。
我是不贊同「聖誕狂歡」的,但明白,認爲無從反對。這幾年中國的聖誕氣氛濃厚,有兩個原因。其一是外國的報道,皆說從大人到小孩的聖誕禮物,一律是中國貨。神州大地的廠家在聖誕前幾個月就趕工産出,當然順便在本土市場大事推銷一番。其二是炎黃子孫開始有錢,聖誕禮物要多送了。這二者給我一個啓示,認爲同學們誤解了中國的「聖誕狂歡」:不是你歡我歡,而是無數廠家與員工之狂歡也!
我對宗教的看法是明確的:有些人需要宗教信仰,有些人需要一點心靈上的安息。當年我沒有讀過書的母親如是;今天我那位國際知名的生物學家外甥也如是。數之不盡的有識之士,腦子清醒的,信宗教。另一方面,我認爲可取的宗教對社會有重要的貢獻。我也認爲佛教與道教過於抽象湛深,基督教比較淺白,容易接受。
同學們似乎是說,基督教(他們稱耶教,包括天主教吧)是外來的,弱化了中國的文化主位。但今天在英美盛行的「耶教」,也是進口的──此教起自中東。無可置疑,有些宗教可以很麻煩,而就是有悠久歷史的「耶教」,信得着了迷可以闖禍。但宗教對社會有助,某些宗教是不妨鼓勵一下的。昔日英女皇伊利沙伯一世選基督教爲國教,膽大包天。這個被公認爲英國歷史上最精明的皇帝,考慮一番之後才這樣選。我自己的女兒是天主教徒,我不反對。

要把中西雙方文化融會貫通

這就帶來第二個更爲重要的話題。我是不同意同學們高舉「中國文化主體性」或「抵禦西方文化擴張」的。我的立場清楚:中西文化不同,各有所長,各有所短,我們要中西不分,取其長捨其短,綜合起來,創造出21世紀的中國新文化。眾人皆說地球一體化就在眼前,若如是,哪一個國家能先把中西文化綜合起來,走在人類文化前頭,才是真正的大贏家。我認爲如果北京識做,炎黃子孫率先跑出的機會不小。中國人多,先天智慧高,而鬼子佬學中國文化不容易──雖然今天是一窩蜂地學起中文來了。
不否認某些中國人崇洋媚外:月亮是西方的比較圓。這些人我鄙視。也不否認某些人以爲中國的文化比西方的優勝。這些人老土兼俗氣,坐井觀天,見笑天下。
問題是要把中西雙方的文化搞得融會貫通,是艱巨工程。我自己要到50歲之後才感到兩邊都有足夠的掌握,而我是個學得快的人。想想吧。中英二語都精彩,可以是很優美的文字,但差別大得離奇!沒有什麽捷徑,要融會雙方文化兩樣文字都要好,或起碼及格。中國興起,國際語言再不會被英文獨佔,但中文是不會在國際上淘汰英文的。既然二者存在,二者都要學。
不止此也。中國的文化有厚度,講哲理;西方的文化變化多,講理論。不要告訴我中國的文化傳統怎樣了不起。我是個中國文化迷,下過心機,可以設館授徒,好的不好的知道大概。但我可以對同學們說,西方的文化的確有很多好東西。繪畫、雕刻、音樂、文學、建築等,西方都有大成,不探討一下然後欣賞一番是大傻瓜。人家的科學發展優越,毋庸細說,而他們的哲學邏輯與知識理論皆可教。我恨不得自己還年輕,可以對同學們說說這些學問。
早就察覺到,在過去了的20世紀,中國人對西方文化沒有足夠的體會,搞不出大學問來。好比魯迅,天賦高,對魏晋傳統認識深入,可惜對西方文化一知半解,文章寫來有點自以爲是,磨斧痕迹重,寫不出大氣來。近人錢鍾書搞學問,用盡心機。十多年前讀到他爲周南詩集寫的卷後語,用純古文,好得不簡單。他的《宋詩選注》更顯得國學功力在我之上了。但年多前讀到錢先生寫的英文信,文法、字彙可以,可惜過於拘謹,寫不出英語的文采來。知道錢先生讀英語書籍喜歡做詳盡的筆記,不以爲然,認爲他不應該把中國的治學方法用到西方那邊去。

中國文化看厚度 西方文化看多元

有一位朋友,姓張名滔,是我知道的對西方文化認識得最有尺碼的中國人。此子可以一目十行,且過目不忘,求西方學問近於亂讀一通。我比他年長十多歲,走在前頭,當年的記憶力不比他低,只是速度不及他的一半。不謀而合,我吸納西方文化也是亂讀一通的。張滔和我逼着要這樣做。
文化不同,上選的治學方法有別。中國的文化重於厚度,治學是向深處鑽,要一層一層地翻下去。這是錢先生的治學方法了。西方的文化變化多,治學者博而覽之,要走馬看花,轉來轉去,務求掌握不同造詣中的一些和弦。中國文化看不到深層面,說不上是到家。西方文化找不到不同造詣的和弦,說不上是入室也。地球一體化,向前看,中國的同學有幸有不幸。幸者,把中西的文化綜合起來,打通經脈,使學問再沒有中西之分,代表人類智慧的大成,多麽精彩,多麽過癮。不幸是這樣做是做大學問,用功之外要講際遇,而在今天國內對學術思維的約束下,大學問是做不出來的。
上文提及,我要到50歲之後,才感受到對中西雙方的文化有滿意的掌握。今天回頭看,我走了不少冤枉路。從頭再走,用我今天懂得的走法,應該可以縮短20年。這方面,一個起碼的要求,是國內的學校課程要全面革新。北京有興趣推行地球一體化的學問嗎?敢不敢賭這一手?
文章來自張教授書作《經濟學的缺環》,獲作者授權轉載。
書名︰《經濟學的缺環》
出版日期:2007年12月4日
頁數:320頁
規格:140mm(W)x210mm(H)/黑白/平裝
ISBN10/13:9789628971176
定價:HK$50
(書作封面:花千樹提供)

張五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