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展鳳,主要研究電影音樂,為華語世界少數研究此領域的研究者。自2004年起,有關著作包括《映画 X 音樂》、《必要的靜默:世界電影音樂創作談》、《畫內音》、《畫外音》。
2010年獲亞洲文化協會頒發「利希慎基金獎助」,遊學紐約半年;2011年獲「香港藝術發展獎──年度最佳藝術家獎(藝術評論)」。
無常素描 書寫電影音樂
常有人愛畫,可不會作畫。音樂與文字亦然,常有人愛聽、愛寫作,可不會活然於紙上。作畫有一種技巧──素描,只需一張白紙與一枝筆,學畫時臨摹大師作品,畫家利用自己敏銳的觀察力,記錄身邊事物。藝術的表達手法異曲同工,這好比展鳳在書寫電影音樂的過程,她透過借閱電影大師的作品,電影或者音樂,放一張碟聽,播一齣戲看,加上細膩的觀察,以文字詮釋電影音樂。
或許有人會認為,研究電影音樂是偏門的學問。因為音樂是抽象、主觀的、且非「語言性」的,每人聽後都會有個人感受,但如何能把音樂寫出來呢?她一直堅持一種想法,以文字作媒介,「書寫」電影音樂。
問到她為何愛上文字、音樂和電影,她說是自小耳濡目染。「從小父親就帶我們一家人到電影院看戲,什麼類型的電影都會看,記憶中好像是手抱嬰孩時就已經進入戲院了。」父母同樣酷愛音樂,她依稀記得家中的唱碟機總是大聲地播放着黑膠唱片,那調子仍時常縈繞耳邊。「我大概是受了他們的薰陶,對我發揮了很大的影響力。」
她出第一本電影音樂著作《映画 X 音樂》,書的第一頁是這樣寫:「謹以此書獻給我的父親、母親,是他們引領我進入電影、音樂、文字的世界。」
與電影音樂的不期而遇
「有很多事情我不知道怎樣解釋,或說是電影音樂選擇了我。」何謂無常?「生命就是無常,充滿不可知的。」她在大學時主修中國語言及文學,喜歡文字,也喜歡寫小說,希望他日能成為作家,「我大大沒想到會與電影、與音樂有關……」對電影的迷戀推使她在大學的四年級開始了寫她的第一篇電影音樂的文章,以奇斯洛夫斯基(註一)的《藍》作始,從此開展了她在電影音樂的書寫之旅。
「我開始了寫第一篇,從來沒有想到會接着寫之後的第二篇、第三篇……甚至成為我今天的專長,從來沒想過。」因為愛電影、愛音樂,愛文字,使她繼續堅持寫電影音樂文章。她問過自己為何不是寫小說,而是寫有關電影音樂的文章呢?也許,人生就是有很多不期而遇,是興趣或命運驅使她走上這條路,在旅途上遇到許多驚喜。
向光影背後的藝術家致敬
出版了第一本有關電影音樂的書,然後她想到,何不由電影音樂家娓娓道來呢?由他們親自解畫,道出故事,這樣音樂在電影發揮的功能便能呼之欲出,觀眾欲深一層細味電影,也有一個新的角度欣賞。「我希望發掘電影音樂中可取可喜的地方,不要埋沒光影背後默默付出的一批電影音樂家。」
華語的電影世界也曾經引起討論電影音樂的熱潮,開始出版有關電影音樂的工具書,可惜熱潮冷卻後,乏人問津。「我不是說攝影、剪接等不重要,而是我熟悉的是電影音樂,因此我便向這一方面繼續發掘。」
問及她最喜歡的導演,每次她的回答必定是:「奇斯洛夫斯基。」奇氏在他的傳奇《奇士勞斯基論奇士勞斯基》裏這樣說:「拍電影,並不意謂着觀眾、影展、影評、訪問……它意謂着每天早晨六點鐘起床;它意謂着嚴冬、雨水、泥巴、扛負沉重的燈光設置。」(註2)電影藝術工作者,在背後默默付出,為的是什麼?「我問過很多電影工作者,他們是真的喜歡電影才會做電影的。」這是興趣,叫人不計付出,也不求回報。
她花了六年多時間,親自走訪不同地方,為的是訪問國際電影音樂家,結集成一本電影音樂家訪談集,向他們致敬。那是出自一份影迷的執着與毅力,唯興趣使她如此投入,讓更多人知道原來電影音樂不只是動聽。
下一站,波蘭
她除了專門研究電影音樂,同時也是奇氏的「超級」影迷。2004年,她出版第一本著作《映画 X 音樂》,並在書中許下心願:「下一站,波蘭」,如此堅定的說,因為曾經錯過。追溯她寫電影音樂文章的緣起,始於奇氏,可惜當她開始懂得欣賞並喜歡上這位導演時,他已經離世,她甚至錯過了奇氏在1994年香港電影節來港與影迷見面的機會。
她為了鍾愛的導演奇氏,讀他的書,看他的電影,研究他電影的音樂,還去了波蘭。2007年秋,她往波蘭出發,隻身開展了近一個月的尋找導演足跡之旅。她許下承諾,這次不容有失。她訪問與奇氏合作無間的音樂家──玆比格涅夫‧普賴斯納(Zbigniew Preisner)。她在書裏這樣形容這位音樂家:以音樂書寫靈魂。從《無休無止》(1985)、《十誡》(1989─1990)、《兩生花》(1991)乃至「藍白紅三步曲」(1993─1994),都是奇氏為人熟悉的作品。「而普賴斯納是為電影注入一種聽覺上的靈氣,鮮有在其他電影中所能接觸的哲思樂音。」(註三)她在訪問最後,這樣對這位她所尊敬的音樂家說:「沒有你的音樂,我不會書寫研究電影音樂。」音樂人可能只是努力地作好自己的本份,他的努力和熱情卻深深影響他人。
導人悟出生命哲理
生命影響生命,這是每位藝術家或教育家的最終目標。平日學生稱呼她「展鳳老師」,在大學任教的她認為,課堂除了傳授知識,更重要的是分享。「我想將我喜歡的都分享給同學。」
在準備課堂時,她嘗試引導學生在大學期間思考人生和價值觀。「因為這些問題在大學時不想,中學時又沒有機會想到,工作時就更加不會想。」她坦言,香港是一個現實的地方,如果你說你是讀電影的,家人可能會感到吃驚,會認為那是沒有前途的科目,更何況是讀哲學呢?「但我認為這些人生問題其實是很值得反思的。」她挑選一些她喜歡的導演的作品,把一些哲學問題深入淺出,傳授給學生,使得教學真正導人躬省生命,不止於書本上知識。
她憶起她大學時候的老師──盧瑋鑾教授(小思老師,展鳳亦稱她為盧老師)經常說「以生命影響生命」。在她大學就讀中文系期間,每一個學生都會有一個 mentor ,而當時她的 mentor 是盧老師。有一次,展鳳生病入住私家醫院,盧老師得知後罵她為何不入住公立醫院?「我當時感到尤其詫異,不明白其用意。」原來當時威爾斯親王醫院的設置是最先進的。「到後來我也成為老師後,才明白這是出於一份對學生的緊張,這是一份疼愛。」
師承小思老師,展鳳平日上課時認真,對學生的表現也有要求。哪管是微細之處,她都會不厭其煩作出指導和修正。日常瑣事如學生發送電郵,如果欠缺上款、下款,絕對會被展鳳老師「打回頭」;上課時電話必須調較靜音;課堂不准吃東西等等。「我希望我的學生在大學能夠學到做人的禮貌、規矩。因為將來出來社會也會有一定的規範和限制,不能說我想做自己就做自己。」
要擺出一副嚴師相並不容易,可能會帶給學生一種距離感,但她總樂意擔起此角色。「每次提點學生的時候,我知道學生他們不是故意不遵守這些規矩,而是他們不懂得。因為往往沒有人提點過,所以他們一直以為這樣做就可以。」
話雖如此說,課後的她是一位溫婉的老師。有同學在學期完結留言:「我喜歡上展鳳老師的堂,在她的課堂我看到熱情。」她笑言:「我的熱情是因為學生才燃起。」作為老師,一星期可能只上兩小時大課,背後還要準備很多內容,還要想怎樣的表達方式才能吸引學生的注意力,很可能學生對所講的內容沒太大興趣。教學之精髓在於互動,是一份人與人的工作。她認為,教育工作若失去熱誠容易變得機械化,所以她喜歡與學生相處,和他們交流想法,使得她在課堂上調適不同的表達方法。
展鳳老師深感作為老師不大可能把所曉得的知識都傳授給學生,能作的大抵是為學生打開一道知識大門,而這道大門是帶領學生通往一個新的世界,這個世界只專屬他一個。
她猶記得小時候媽媽曾經對她這樣說:「你努力讀書,將來做一位老師。」當時的她毫不猶豫、斬釘截鐵回駁:「我最憎做老師!」沒想到,之後發生的事會有如此落差。現在她以「享受」來形容她教學的過程,當初如此討厭的事,今天竟成為一份喜歡的事。生命中沒有「絕對」,命運的機遇下,一不留神站在人生的交叉十字路口,不期而遇上喜歡的事。
「以生命影響生命。」是經常出自小思老師的口中。也許,人與人的相遇,生命與生命的交錯,產生出的化學作用,如電影音樂,不同樂器的運用,與影像的配合,會產生不一樣的曲式,音外有音。
註一:奇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ślowski,1941-1996),波蘭著名導演,他的「藍、白、紅」三部曲分別於法國、波蘭及瑞士取景,有着三種寓意。配樂大師普理斯納(Zbigniew Preisner)創作三部電影原聲音樂也分別有着宿命、反諷、傷痛三種人生的體驗。
註二:Danusia Stok 編,唐嘉惠譯,《奇士勞斯基論奇士勞斯基》,初版四刷,台北:遠流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96,頁31。
註三:羅展鳳,《必要的靜默》, 生活‧讀書‧新知 三聯書店,北京,2011年,頁19。
(受訪者圖片:灼見名家傳媒;合照: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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