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何文匯教授,香港大學文學士(1969)及哲學碩士(1972),英國倫敦大學哲學博士(1975),太平紳士(1987)。曾在美國威斯康辛大學及香港中文大學任教,並任香港中文大學教務長及香港中文大學東華三院社區書院校長。現任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榮譽教授、新市鎮文化教育協會會長。早年曾加入麗的電視為藝員,以及在佳藝電視任行政及策劃。何文匯教授所撰中英文專著二十餘種,包括《陳子昂感遇詩箋》(1978)、《人鬼神》(1982)、《箴言精選》(1983)、《雜體詩釋例》(1986)等。
承接上文:〈自強不息 厚德載物──何文匯教授訪談錄〉(4-2)
粵語傳承被忽略
(陳煒舜)陳:多年以來,老師都是以粵語正音專家而知名。記得您說過,粵語是大部分香港人的母語,但不少香港人卻講不好這種母語。這主要是由電視等媒體引起的,如廣播員、演員的流行錯讀與不準確的發音深深影響了廣大受眾。因此,您早在1987年便出版了《粵音平仄入門》一書,開始推廣正音。我們求學時,還觀賞過您主持的《打電話問功課·日常錯讀字》及《群星匯正音》等電視節目。可否請老師介紹一下您的正音理念?
(何文匯)何:我很早以前就指出過,有播音員把「任劍輝」的「任」讀成「主任」的「任」,而不知此字作為姓氏當讀作「吟」;「緋聞」讀成「匪聞」,而不知此字應讀作「非」。如是這般,一旦偶爾誤讀,立即影響社會大眾跟隨,習非勝是。香港一般中學生甚或大學生多半不懂運用字典的切語和語音符號,且極可能因此沒有翻查字典的習慣。粵語是漢語七大方言之一,就韻母、聲調而言,很好地保存《廣韻》中古音系──也就是唐宋古音。不少人一聽到唐宋時代就產生一種「遠古」的感覺,因此誤以為用《廣韻》的反切來考訂粵語讀音是食古不化。實際上,粵語保存中古音系之特徵,其完備是令人驚嘆的。因此,以粵語誦讀唐宋詩詞,不僅更能叶韻,也更合乎平仄格律。可以說,粵語在保存與推廣傳統文化方面,具有很大貢獻與潛能。
陳:語言文字在流傳發展的過程中,的確會出現訛變的情況。如字形方面,花旦的「旦」字,就有學者指出本是「姐」,元代劇本簡寫為「且」,再形訛為「旦」,然後習非勝是至今。如果要重新用回「姐」字,已是不可能了。
何:讀音方面,「壓」字在《廣韻》為「烏甲切」,與「鴨」字同音,韻尾收-p。但記錄清初粵語的《分韻撮要》,收錄的「壓」字卻已是發韻、遏小韻,也就是說韻尾轉為收-t了。現代粵語的「壓」字收-t,應該是沿襲了清初以來的新讀音。不過整體來說,儘管從前粵港社會的整體文化素質未必可與今天相比,但語音訛變的情況也未必有今日這麼嚴重。這似乎是因為從前一般百姓在日常生活中未必接觸太多書面詞彙,能接觸、使用的多半是讀書人,對於字音也比較講究。但近幾十年來的香港,市民整體教育程度得到提昇,更頻繁地接觸、使用書面詞彙,加上媒體推波助瀾,錯讀的機率卻也就更大了。不過要注意,儘管訛變在任何語言中都會出現,但世界各地的政府機構和教育工作者,都會為讀音設定準則──也就是正音,不可能任由這種訛變毫無節制地流傳散播。但就粵語來說,港英時代的官方語言是英語,香港大部分中學都崇尚英語教學,政府也從未對粵語設定任何準則。再以廣東省為例,即使本地老師上課也要使用普通話。因此,粵語正音的問題一直乏人關注。
粵語讀音奇妙之處
陳:記得有一位年過七旬的長輩對我說:「原來『頒獎』的『頒』要讀『班』啊!我在小學時老師就教我讀『攀』,讀了幾十年才發現讀錯了。」
何:老先生知錯能改是好事,但也反映出舊日粵語課堂上出現的錯讀問題,往往首先發生在教師身上,然後再影響一代代學生。
陳:說起《廣韻》,有人會質疑:「這本書編成於北宋時期,當時又沒有錄音機,憑什麼證明粵語跟《廣韻》音系的讀音一樣?」
何:嚴格來說,不是「讀音一樣」,而是保留了《廣韻》音系的許多特徵。姑舉一例:《廣韻》記載中間的「中」為「陟弓切」,我們當然不知道北宋時「中」、「陟」和「弓」三字的確切讀音,更遑論音調的調值如何。但是可以確認的是,「中」和「陟」的聲母相同,「中」和「弓」的韻母相同。再看「陟」為「竹力切」、「弓」為「居戎切」,我就可知道「竹」和「中」、「陟」的聲母一樣,「戎」和「中」、「弓」的韻母一樣。這就是晚清陳澧(1810-1882)提出的繫聯法,也就是通過反切上字與被切字同聲母、反切下字與被切字同韻母和聲調的原則,將多組的反切反覆運用繫聯的方法。如是一來,我們可把所有的字按聲母、韻母和聲調歸成若干類,每一類字的聲母、韻母和聲調相同。如此分類,套用在今天的官話、粵語、吳語、湘語、贛語和客家話等方言上基本上依然合轍,而以粵語能在韻母和聲調上保存最多的特徵。這是粵語奇妙之處,也是粵語值得珍惜之處。
陳:難怪1990年,老師將《粵音平仄入門》和《粵語正音示例》合訂為一書。這顯然是為了提醒讀者,粵語具有深厚的文化積澱,是研究古典詩詞的一把鑰匙。據我所知,老師負笈倫敦大學亞非學院攻讀博士學位時,便以陳子昂詩為博論題目。後來又出版了《陳子昂感遇詩箋》、《Ch’en Tzu-Ang: Innovator in T’ang Poetry》、《雜體詩釋例》、《詩詞四論》、《詩詞曲格律淺說》、《漢唐詩雜說》、《漢唐古體詩選析──體式與興寄》等大著,目前還正在撰寫《唐近體詩選析──體式與文采》,真可謂著作等身!為什麼老師當年會把注意力放在陳子昂身上呢?
何:明代高棅(1350-1423)將唐詩分為初盛中晚四期,初唐詩壇仍是齊梁餘緒,要到盛唐才發展出自己的風格。陳子昂(661-702)在武后(624-705)時期首倡復古,創作〈感遇〉等詩,可謂盛唐諸人的先驅。我認為,〈感遇〉三十八首非只為復古而作,還有譏刺武后而不忘唐室的寫作動機,可居有唐一代興寄諸詩之首,因此連杜甫(712-770)都許為「終古立忠義,感遇有遺編」。只是陳詩措辭頗為隱晦,後世解索無門,轉多批評。如晚明陸時雍(?-1640)《唐詩鏡》云:「子昂〈感遇〉,情已虛設,言復不文,雖云不乏風骨,然此是頑骨不靈也。其詩三十八首,余謂首首可以省得。」認為這組詩歌並無真情,也無章法,不知所云,不寫也罷。如此批評固然刻薄,卻也顯示陸時雍並沒有讀懂〈感遇〉的內容。元代方回(1227-1305)推舉陳子昂:「不但〈感遇〉三十八首為古體之祖,其律詩亦近體之祖也。」我們不妨以第一首為例。這首詩一般雖歸入古詩之列,但除末句下三平外,都合乎近體詩格律,也可視作一首五律:
微月生西海,幽陽始化昇。圓光正東滿,陰魄已朝凝。
太極生天地,三元更廢興。至精諒斯在,三五誰能徵?
乍讀之下或以為主旨僅是詠月,但若從興寄、「立忠義」的角度來看,其實全詩涵義非常深微。簡而言之,首聯之「月」指武后,駱賓王(640-684)說她「地實寒微」,故云「微」。武后出生於四川利州,在國之西,故云「生西海」。整句指武氏當初擔任唐太宗(598-649)才人的往事。次句指武后入宮未幾,高宗(628-683)便由晉王轉任太子,地位漸隆。頷聯指高宗登基為帝後,武后的羽翼已成。時人將高宗、武后並稱為「二聖」,所謂父天母地。而他們兩人皆淵源於太宗,因此頸聯的「太極」正是太宗的隱喻。至於「三元更廢興」,則是指高宗去世後,武后先後扶植中宗(656-710)、睿宗(662-716),又將二人廢黜,繼而自立,以致一國一歲中而有嗣聖、文明、光宅三個元年。尾聯「至精」出自《莊子·秋水》「至精無形」,這裏暗指唐室:當時李姓皇族被武后誅殺了許多,終而國號也被武后改了,唐朝真可謂「無形」了。武后由「微月」到「朝凝」的「陰魄」再到「三五」的滿月,固然威勢空前,但月滿則虧,武后的威勢還能持續多久呢?如此一來,說陳子昂心繫唐室、發爲興寄之體,讀者應該豁然開朗了。
何文匯教授談錄 4-2
原刊於 《華人文化研究》11卷2期(2023.12),本社獲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