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韓梨泰院的節日事故導致多人傷亡,在國際間戰雲密布、疫患仍未平服的情境下,令人更添哀痛。
一個西方的民粹節日,在東方的大都會釀成以年輕人為主要犧牲者的悲劇,背後隱藏着許多文化風俗的懸念。除了對當權者的問責和應變策略的檢討之外,理解世代之間節日參與感的差別,重新認取節日的意義,啟發相應的民間風俗,是療癒創傷的深切應對之道。
一場悲劇的文化反思
今年的”Trick & Treat”不幸擠壓成淚眼汪汪的的顏文字──「TT」,哀悼夭折的青春。
「你不款待我就好好『款待』你!」是懷舊的鄉鎮兒戲。它流行的年代本來就人口稀疏,小孩子以父母容許的諧謔的方式克服對鬼怪的恐懼;挨家挨戶串門搗蛋又提升了鄰里之間的幽默包容量度,間接促進社區和諧;就季候而言,更在寒暑交替之間,添上幾分熱鬧。
在人口密集的城市,民生事務都有成文或不成文的規管,而且流於商業化。新世代的年輕人要在考場較量、職場拚搏,掙扎上游的壓力非常沉重,節日的消閒娛樂是他們的解憂良方。他們成長於比較優裕的年代,於是熱鬧又窩心的大型消費活動,成為滿足認同感不可錯過的節目。可惜一旦亢奮過度,加上酒神的撩撥,就闖出禍來。
從管治角度來說,可怕的骨牌效應必須防患未然。現場的管理失誤,那些後知後覺的所謂「父母官」,實在難辭其咎!
節日與人間
如果說人是介乎「神」與「禽獸」之間的存在,那麼流行的節日正好標示出我們在這兩極之間的位置。
數數看,傳統的節日不外3種而已:一種屬於天地,例如元旦、春節、驚蟄、中秋、冬至、除夕之類;一種屬於神靈,如聖誕、清明、復活、盂蘭、萬聖節之類;最後一種屬於人間,如父親節、母親節、兒童節、青年節、婦女節、情人節、勞動節、教師節、師傅誕乃至國慶節、建黨節、建軍節以及聖哲偉人、宗族先輩的生卒忌辰等。至於其他,例如「雙11」、品牌感謝祭之類的所謂節日,根本就是消費主義的炒作,是新時代的後起之「秀」。
節日的起源在遠古。在原始部落裏,屬於天地神靈的節日充斥於歲月之中,而先哲偉人又必有顯靈事跡以徵驗其過人之處。這些神化的現象當然只是人類企望的投射而已。在宗教活動裏,有天地間的莊嚴喜悅,亦有陰森恐怖的威嚇,天堂與地獄就有賞善、罰惡的意味。
在文明的發軔階段,既要檢點人類的原始欲望,規管自身的行為,又要向危機四伏的大自然討生活,實在不容易。無法預測的天災,無可奈何的人禍,死亡、失敗、挫折、創傷、抑鬱、倉皇、疲困、無助、寂寞、無聊……都是人類的公敵。先民的聰明在於塑造神靈,召喚信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註1),為世俗點睛,貫徹起來,成為族群的規範,甚至把神靈繪在身上,作為圖騰;把經典掛在嘴邊,以表誠敬;最後把祂們供奉──其實是放逐──在神廟、殿堂裏,指定一些日子恭恭敬敬地「祭如在」(註2),熱熱鬧鬧慶祝一番。
在喜悅與恐怖之間,人類是善於取捨的──神廟與節日,名為「敬」而實「遠」之(註3)。這不錯是一種擺脫玄虛的人間自覺,但卻暗藏了墮落的先機。因為在神廟之外,可以為所欲為;節日之外,可以肆無忌憚。等而下之,具有啟示、警覺和約束意義的「節令」,變成「良辰佳節」。Holy day變成Holiday,似乎是由來已久,命中註定了。
實在怪不得現代人,我們都以高樓大廈自衛、自滿、自閉。一百幾十層的建築就叫做摩天大廈,自己的電訊發射塔比人家的高十幾公尺就沾沾自喜。所謂天地,只不過是幾幅衛星圖片的拼湊,至於鬼神,都變成了鬧劇的主角。
城市的節日滿是人間色彩,那些屬於神靈的,不斷世俗化;屬於天地的,大部分歸還天地。我們不再愚昧了,失敬之餘,對於天地鬼神,一概抽離,「遠」而考證之、研究之,甚或發揮無窮創意,諧謔戲仿,變成呼風喚雨的偶像。在這樣的人間,我們的確得到前所未有的活力和自由,然而,若抓不住人類的自覺和尊嚴,節日氣氛的轉化,除了青少年取向的消費風光,究竟還剩下些什麼刻骨銘心的意義?
一些節日的回憶
記得小時候每逢魯班師傅誕,在樓梯底營生的補鞋匠總笑著送給我們一個染得櫻紅的蒸包,說吃過了便會手巧眼靈,技藝出眾。此外,每逢冬至,家人圍在一起熱呼呼地吃黏黏的糯米飯和甜甜的湯糰。後來讀書才知道,冬至那天對北半球的人來說,是最少陽光、最難捱的冬盡春來之日,暗裏驚詫那份祝福與支持的飽滿含蓄。如今,師傅誕與我無緣,冬至的團聚又換了角色,連食物都不再那麼老套了,只是戀戀之情依舊而已。
至於下一代會認取什麼作為節日的印記,實在耐人尋味。這可能是兩代鴻溝的徵兆,經歷了梨泰院事故,我們應該痛定思痛,殷切關懷,聆聽年輕人的心事。
還有,聯合國倡議的紀念活動與人類的文明發展密切相關(註4),究竟多少人在意?
註:
1.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宋代思想家張載的名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2. 「祭如在」:見《論語‧八佾》:「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