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介明:為什麼要有不一樣的教育?

程介明教授認為社會變了、世界亂了、科技暴發,教育是職業訓練的概念,其實已經過時,所以我們需要不一樣的教育。

編按:公民實踐培育基金於2017年12月2日舉辦名為「香港中小學教育:今後的方向」的論壇,講者包括立法會議員(教育界)葉建源先生、香港大學教育學院榮休教授程介明教授、香港中學校長會主席李雪英校長、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高級講師陳惜姿女士和香港兆基創意書院通識科教師廖思銘先生,五位講者從不同角度審視現今香港中小學教育的問題,及討論今後發展的方向。此篇為程介明教授當天的演講,全文如下:

很多謝有這個機會與大家交流。我太太說我四歲開始沒離開過學校,這是真的。在這個時代很不時尚,現代的人轉換很多工作。我上個月在莫斯科聽一個澳洲的研究,推算一個澳洲的公民一生大約經歷15份工作。我早前2006年聽過英國有個推算,就是一個人經歷13份工作,即是轉了12次。我當時不相信,於是我看美國勞工部的紀錄,美國人平均經歷10.4份工作。2002年的另一個統計數字是平均一個美國公民經歷4.3個行業,我由頭至尾都不相信。

我很怕別人說你以前怎樣,你現在找工作沒人會知道你以前讀過什麼,沒人理會你從前的成績怎樣。我現在建議學校的評估不是測試學生知道多少東西,而是測試他們懂得做多少事情。這個很重要,因為我們以前假設知識很像液體,你的腦袋是空的,老師將知識倒進腦袋裏,其實不是。其實是因為人靠活動,不斷與外界接觸,慢慢形成對問題的看法,這就是知識。每個人不同,每個人的經歷都不同,會得出不同的結論。所以你以前學過什麼,拿過什麼證書,統統沒有關係。現在香港很流行與別人比賽,比賽贏了是否代表自己比較棒?不一定,最近有個博士生來自中國一間南方大學的附屬中學。這間中學是奧林匹克數學的大本營。他訪問多位奧數冠軍,解題出神入化,但眾多奧數冠軍裏沒一個想讀數學。比賽輸贏與認不認識沒有關係。

說回正題,我這個題目大概分為四個部分。每個部份會講兩個小時,可以嗎?(全場大笑)說笑的!

社會變了 教育並不是為了工作

先有一個簡單的答案,因為第一,社會變了。社會變了,我覺得是根本的變化,翻天覆地的變化。為什麼不一樣?整個經濟生產不同了,資本主義工業社會的出現,全靠大量生產。現在不是說大量生產,大量生產是市場的毒藥。如果全部工廠都是大量生產同樣的東西,誰會買?我問一問在坐各位,你們有多少雙鞋子?女士有多少個手袋?是否需要這麼多東西?現在生產不是為了需要,而是創造慾望給顧客。現在不講求大量生產(Mass production),而是少量多款(Less of more)。少的數量,多的選擇,才吸引顧客。田北辰有句話:「流行的已經過時了」。要不斷變化才有市場。你知道香港有多少間美心?超過600間,但它們不是全部叫「美心」,例如在太古城有四間美心,叫北京樓、潮州菜,甚麼都有。

因為如此,以前大機構很多人集中力量,設計一個複雜的產品,然後大量生產的情形,已經不再。現在很多一站式服務,這是我從我的女兒學到的,她去投資銀行工作,第一天在巴塞隆拿職業培訓以為傳授財經知識,原來不是。第一個題目是「怎樣管理你的老闆?」一個職員加入兩三個團隊,因為一個客人就有一個團隊。不同我爸爸,我帶爸爸去瑪麗醫院,門口有一個流程圖八個程序,每個病人都要經過八個程序,每個部門都要醫治所有病人。現在概念改變了,因此機構變得愈來愈小,中層管理幾乎沒有,因為不需要。你們看新型機構都沒有中層管理,公司員工做得較辛苦,公司也很脆弱,隨時會倒閉或被吞併。因此機構對僱員沒有承擔,亦不可能承擔,根本不知道公司將來變成怎樣。僱員對機構沒有無限的忠誠。

個人來說,以前是從一而終,現在轉工轉行。我覺得現今青年對工作的看法不像以前我般。我以前對工作只是安居樂業,要穩陣保障,現今青年對工作講求突破、轉型、掙脫、變化,所以有青年間歇就業的,儲了兩年錢去旅遊,再儲兩年錢再去旅遊。失業其實是家常便飯,幾個月沒有工作是閒事。創業可以成功,可以失敗,當是做實驗。所以社會與以前不同。

在美國有個講法,說幼稚園是為入讀學校準備。這個很荒謬,你問幼稚園老師,幼稚園裏學的東西,是否為了小學?是,入讀小學,入讀最好的小學!但幼稚園學到的禮貌、習慣、基本態度,這是終生的。現今大學,除了醫科,讀這個科目做這個科目相關的工作,已經不是主流。香港金融業,不收會計系畢業生,不特別重視會計知識,要求創意和敏感度。讀書讀過多少東西只是過去,整個社會需要的是將來做什麼。

世界亂了 教育難以應用社會

第二個討論是世界的變化。由農業社會轉變為工業社會開始。因為農業社會是被自然土地圍着。到了工業社會,農村破產了。人們去工廠,去機構工作。但現在工廠和機構都開始崩潰。變化是根本的,無法回頭。人變得釋放了,不用上班,不被公司困着,相反變得沒有保障。對於我們習慣有保障的,沒有保障很不習慣。但對新一代人來說,很認同。為什麼要打一輩子工作?兩代看法完全不同。但這情況只適用於和平盛世。

但現今世界亂了,而且不知亂得怎樣?我不是散播悲觀言論,給你們看幾張照片:氣候變化、人為意外、傳染病、預測不到的經濟危機、社會動盪、戰爭、難民、貪污、不負責任政治行為、恐怖襲擊、產品造假、地區獨立運動、意料之外的民主結果。這些不是我編出來,打開電視天天都是這些新聞,完全沒有盡頭。不會說今天開始沒有恐怖襲擊,不會說下個星期開始沒有經濟危機。世界亂了,下一代說是亂世,宗教人士說這是末日。有人說世界是VUCA,即是volatility(變幻)、uncertainty(不確定)、complexity(複雜)、ambiguity(含糊),似乎很概括目前情況。面臨這樣的社會,希望下一代能夠生存,希望下一代得到成功,希望下一代領導他人,以及靠下一代改變亂世。我不斷問自己,我們的教育是否做這些事情?學生讀完這些科目,足夠應付一生?我們將他們的生活被科目充塞,不能做其他東西。

學生讀完學校裏傳授的科目,是否足夠應付動盪不安的社會?(亞新社)
學生讀完學校裏傳授的科目,是否足夠應付動盪不安的社會?(亞新社)

科技暴發 數據取代老師

第三是科技暴發。我用「暴發」兩字,因為是爆出來的,而且不由分說。比如說大數據,只是幾個月的事,忽然處處都談大數據。變化不斷發生,這才可怕。1900年和1913年的紐約第五大道,不夠13年,當時緩慢的社會,由馬車變成老爺車。再看現今和將來,不用2030年,紐約第五大道變成無人駕駛汽車了。大數據、人工智能、虛擬技術等不由分說。個人覺得,它們只是技術發展的繼續。當初有電視機,就有個歌謠:「睇電視,害處多,電視教壞細路哥。」以前人們對科技較為避忌,現今全身都是科技。但大數據就不同,數據本來是資訊,變成產品,又變成資源,現今變成資本。一用數據,就會產生新的數據,愈用愈多,但不會損耗,人人都可以用。大數據沒法應用經濟學上的理論,沒有機會成本和邊際成本。中國多個城市的共享單車服務不用停泊站。大數據會知道單車的位置,如果他人帶單車到指定地方,他下次獲得該單車優先使用權。一元人民幣有可用一小時。

大數據下,中心概念就會失去,例如飯店,在北京只需手機就有外賣。銀行,現在講求無金錢主義,香港仍然相對落後。談到圖書館,因為有數碼資料,所以沒人去圖書館,連港大圖書館部分樓層改建成學生園地,可聊天可吃東西。醫療方面,不用去醫院,只要有你的資料,就有解決辦法。醫生不用駐留醫院。大數據出現一個問題:「你要享受大數據,就要犧牲自己的數據。」過關時你把獨一無二的指模資料,給入境處存檔,所以成功過關。世界變成這樣,不知對教育有何影響。有人說老師不需要存在,以為數據就是知識。如果授課只是傳遞消息,真的會被數據替代。

需要不一樣的教育

整個香港教育很像兩個大洲,一個大洲是多元化社會,一個大洲是不同類型的人。兩個大洲之間有個獨木橋,就是教育,只考幾個科目,有特定課程大綱和合格分數。其實是害我們的小朋友,覺得走這條路才是成功,走其他路不會成功,但社會不是這樣。教育是職業訓練的概念,其實已經過時,所以我們需要不一樣的教育。

新加坡教育開始方式與美國不同,新加坡從人開始,美國從工作需要開始,跟着其他地方開始沿着新加坡教育方式。日本由熱愛生命開始,針對自殺、欺凌、宅男文化;台灣的教育,重視內涵,由素養開始。很像打功夫一樣,有紮實的內功基礎。中國內地的教育也講求核心素養;韓國的教育講求四樣東西:獨立的人、聰明的人、優雅的人和民主公民。我們香港何時要培養一個優雅的人?

最後我們要返璞歸真,回歸學習。知識和能力是主要課程的功能,但能否培養價值觀,是未知之數。比如香港大多數的學校,特別有較長的歷史,不像美國、英國的公立學校一樣,有很多課外活動,注意德育概念。其實課外活動是最有效、最主動、最開心、最能吸收的學習方法。其他學習是靠經歷和磨練,最近香港有個統計,在228間學校抽樣調查,發覺平均每間學校有9.8個項目與外界合作,可以是商界、非牟利組織、慈善機構。我覺得這是一個大突破。它不單是捐錢給學校,而是提前讓學生提前進入社會。學生提前進入社會有很多方法,比如參加課外活動、旅行,甚至參加社會運動。

學校除了在課室裏教授學生知識,應鼓勵學生參加課外活動、旅行,以適應社會。(亞新社)
學校除了在課室裏教授學生知識,應鼓勵學生參加課外活動、旅行,以適應社會。(亞新社)

教育發展方向

人即使很有能力,懂得與別人相處,但可能是大陰謀家,所以人要有價值觀。價值觀屬於家庭的薰陶、教師的榜樣、學校如何處理問題、學校怎樣對待不同學生等。不過老實說來,現在學生學習大多從媒體得來的。我認為有三個教育發展方向:

第一、要給予學生豐富的學習經歷。因為知識的形成是靠經歷。我們的學生經歷很多英文的課本、英文的課室、英文的考試,但不懂說英語,因為他們沒經歷學英文,他們只是坐在課室裏聽和寫。要學生提前感受真實社會的經歷,現在沒可能說哪些階段是「學習」,哪些階段是「應用」。現在是講求滲透。另外要壓縮傳統的正規課程,本來這是上次應有教育改革,但最近沒有專業領導,個個搶着爭功,每個老師希望自己授的科目成為必修科,所以無效。大學招生很重要,內地大學的改革甚大,時間有限不能再說。如果大學招生理念不改變,教育不會修改。

第二、提供學生和學校自主空間。我覺得教育的改革,好像畫中國畫,西洋畫把畫紙填得很滿,如果中國畫把畫紙填滿,會變得黑黑的。留白很重要,沒有白就沒有自主,自己也沒有反省空間。這點很難做到,我們有功課就要給學生完成,去旅行是否要交報告等。所以有意見說校本要收窄,要管校長,但這樣做好嗎?「愈管愈好」這是工業生產的概念,但學校的人手真是太少,現在學校很像我在非洲看到的貨車,貨車很細小,但貨車上的貨物很大。學校老師要背負很多事情。香港的老師很難得,不到七、八時不會回家。

第三、重建專業力量,調動社會資源。專業力量在上兩屆的特首已經崩潰,一個太懶,一個太好鬥。教育專業沒了,教育局沒有專業力量,原本的教師漸漸退休,這樣很糟糕。香港教育基本上領先全世界,外國以為香港很先進,但其他國家進步得很快。社會資源包括錢、時間和機會。正如之前說228間學校,一些機構幫這些學校的學生提供實習,學生的收穫很大。第一次知道遲到原來是很緊張的,以前讀書時遲到只會扣分。明白上班衣着和逛街的是不同。重新建設諮詢架構,香港的諮詢架構其實很優秀的,但現今沒有作為,因為它是幫助政府的,只靠關官員解決民間問題。香港的情形與新加坡相反,新加坡的政府優秀,但行政總裁和校長則普通, 香港有很多優秀的行政總裁和校長,但政府就不敢說了(全場大笑),普普通通吧。以及政府經過最近十年,損耗很大。

最後一句,百年大計。個個都知道政治、經濟、科技,再加上輿論,經常改變。內地的朋友說,內地的政策經常改變。要跟着政策走不容易,今天這樣,明天那樣,再過多一會兒變成其他東西,最後各自為政。但教育是不管政策怎樣變但照樣做。不要被眼前的東西蒙蔽,很多東西可以做。我有個觀察,最近去內地多個城市的機構、去當地年輕創業家考察。他們既為賺錢,又為教育,不理政策,專注自己的工作。但香港所有做的東西都與政策、經濟、輿論有關。我覺得變化不足以成為教育的大方向。我看過眾多國家,沒看過一個國家對自己的教育滿意的,所以對教育不滿意,沒問題的,不過不代表自滿、不改變。謝謝各位。

「香港中小學教育:今後的方向」之一

本系列演講:

李雪英:香港教育的變和不變

陳惜姿:政治教育,避得過嗎?

廖思銘:給我信心當我未如願──另類教育的實踐空間

葉建源:未來五年教育施政前瞻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