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大鬧一場,然後,悄然離去。這是金庸(查良鏞)對人生的解讀。他是一代武俠的泰斗;也是一生傳奇的情癡。都說「有華人的地方,就一定有金庸的武俠小說」。94歲金庸,深居港島山巔叢林掩映的豪宅之中,一生「大鬧一場」。10月30日下午,香港養和醫院,親友陪伴在側,他「悄然離去」。全球華人同聲哀輓,世間再無大俠,射雕終成絕響。
金庸屢次「被死亡」
一代文壇大俠、《明報》創辦人金庸,晚年深居簡出,上世紀90年代逐漸淡出「江湖」,最後一次接受媒體訪問是五年前的事了,2017年位於沙田的香港文化博物館金庸館開館,他沒有現身。近年,在香港文壇、報壇、政壇,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走進2018年以來,關於他的作品發生兩大新聞,也不見他發聲。這些年金庸患病,90多歲老人病,說不了話,寫不了字。這十年,他在網上「被死亡」至少五次,事後證實謠傳。
金庸武俠小說剛入歐美
2月下旬,他的《射雕英雄傳》首本英譯本面世,由英國麥克萊霍斯出版社面向全球發行。由安娜·霍姆伍德翻譯的《射雕英雄傳》第一卷《英雄誕生》,封面上繪着一隻展開黑色翅膀的「奇幻小說」,引起西方讀者濃烈興趣。這部在華人世界風靡了數十年的經典武俠小說,雖屢次被改編成影視劇,卻是首次征戰西方圖書市場,上市兩個月便已連續加印七次。這部金庸經典作品首次被譯成英文出版。出版商用「華文文學的《魔戒》」來形容《射雕英雄傳》;《紐約客》雜誌則形容他的文化影響力有如《哈利波特》和《星球大戰》的綜合呈現。
《射雕英雄傳》第二卷預計2019年初推出。除英譯本外,《射鵰》法文漫畫版從2017年10月起出版了五本。《射雕英雄傳》英譯版第二卷譯者張菁聲稱自己年輕時就讀金庸,成了金庸鐵粉。只希望好故事長腳,不脛而走,能從東方走向西方,為全球所認識,不譯,才是最大的損失。其實,金庸武俠小說英譯並非首創,早有三部英譯本「走向世界」,英譯而完整出版的有三種:1993年《雪山飛狐》、1997年《鹿鼎記》和2004年《書劍恩仇錄》,分別由香港牛津出版社和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
《射雕英雄傳》英譯本出版,重新掀起諾貝爾文學獎的議論,不少書迷和書評家認為金庸夠資格拿獎,雖然他的武俠小說開始打入歐美書市,但目前還是只有屈指可數的紙本書和電子書出版,談拿獎或許還言之過早。台灣版權經紀人譚光磊表示,這暴露一個問題,「連金庸小說在世界文壇都『遲到』了這麼多年,關鍵在於華文世界有太多作品沒有外語版本,數量非常不夠」。
金庸控江南等侵權
2008年金庸作品還經歷一件大事,即8月中旬,金庸訴「同人小說」《此間的少年》作者江南等著作權侵權及不正當競爭糾紛案,在廣州市天河區法院一審宣判。法院判決江南等三被告立即停止不正當競爭行為,停止出版發行《此間的少年》並銷毀庫存書籍,賠償金庸經濟損失168萬元人民幣,及為制止侵權行為的合理開支20萬元人民幣,公開賠禮道歉消除不良影響。
金庸:愛讀書多過自由
金庸在香港創下的一個「神話」,在他逝世後的這兩天還不見媒體提及。那是12年前,即2006年7月21日,金庸結緣香港書展,參與他座談會的讀者超爆5000人,打破書展17年來座談的紀錄,其中不少讀者來自台海兩岸及東南亞各地。一個文學講座聽眾如此眾多,肯定是「前無古人」,恐怕也「後無來者」了。這場講座由《亞洲週刊》策劃,與香港貿易發展局聯合主辦的。是日夜晚,第17屆香港書展七號展覽廳成了金庸世界。讀者提問踴躍,金庸回答精妙,氣氛相當熱烈。據當年參與策劃的前香港貿發局部門負責人邱松鶴回憶說,在現場最初安置了5000張椅子,坐滿了,再增加到7000張,還是爆滿全場,許多讀者只能坐地上了。
82歲的金庸特地從英國趕回香港參加書展座談,這是金庸第一次在這麼大的場合與讀者見面。金庸開場即表明﹕「我用普通話講比較方便,如果講得不精采,就對不起大家了。對於大家的提問,如果懂的,我就回答﹔如果不懂,我回去查一下再想辦法回答。」如此謙遜的開場白,出自一代大師之口,令金庸迷欣喜異常而報以熱烈掌聲。
金庸首先與讀者分享中國的俠義精神﹕「俠士是為人民做好事的」,「『俠』字在中國歷史上是不好的,後來成為做人的典範。我要透過武俠小說體現這種『俠義』精神,透過武俠小說把中華民族這種精神承傳下去」。一代武俠小說大師金庸,首次公開說出創作經典小說的原因。
有讀者關心他平時喜歡看什麼書,金庸表示,只要喜歡看的書他都會看。他笑言,讀書是他一生最大的樂趣,「如果有兩種生活﹕一種是坐牢十年但可以讀書,另一種是人身自由但不可以讀書,我寧願選擇坐牢」。有金庸迷問他,看什麼書才會學懂這麼多武功招式?金庸說,「要看不同類型的書」,「現時只想看多些書,只有多看書才能增長知識,現時集中看關於唐代的書籍及古典文學」。
金庸是華人世界中卓有成就的報人,創辦了香港《明報》等頗具影響的中文報刊,為《明報》撰寫社評20餘年。有讀者在座談會上建議「大俠」重出江湖,再為《明報》執筆寫社評,對此,他明確稱自己已「無心無力」了。他說﹕「不會再寫了,對政治已經不再熱衷了,年輕時,無論對中國、對香港的政治都十分投入,願意把身子及感情統統投入政治活動當中,現在年紀大了,性格變了,很多事情都看得開了,看得化了。」他拒絕評論目前的香港政治,「任何政治議題都不想再談論,不想再評論了」。
有讀者問他最喜歡自己哪部作品?金庸說﹕「每一部我都喜歡,因為每一部都是我全心全意的作品。」關於近年自己修改小說,他解釋,當初作品在報紙連載時間倉促,有些地方寫得不好,所以要改動,當年每天寫2000、3000字,第二天就要刊登,作品有不少不連貫和不合理的地方,如楊過用右手擋劍,但最後是斷了左手。
問起由金庸小說改編的電視劇不時在各地電視台熱播的看法,這位文壇巨匠表示,最反感那些在改編電視劇過程中不忠實原著的人。他說﹕「我其實很不喜歡其他人改編我的小說,因為它們都是我的子女,對我的原著改得愈少愈好,最好不要改。作品賣出版權,結果發現被改得面目全非,就好比把自己的孩子托人照看,結果發現不是少了一隻手一隻腳,就是多了一隻手一隻腳。」
香港專欄作家陶傑參與主持的兩個多小時的見面會結束後,近千讀者排起「長龍」,索取大俠在書上簽名。主辦方規定每人只能簽一本書,年逾八旬的金庸一筆一筆認真寫着自己名字。
一位40歲上下的女子帶着10歲兒子拿着書,走上講台讓金庸簽名,又站到坐着簽名的金庸身後拍照。那女子雙眼閃着淚花,用紙巾抹着眼睛。她接受《亞洲週刊》採訪時說,自己來自深圳,從報紙上看到香港書展有金庸與讀者座談,於是以「自由行」方式專程來香港,座談會後就返回深圳。
倪匡多次為金庸闢謠
這十年,金庸在網絡上已經至少五次「被死亡」。和金庸同被喻為「香港四大才子」的倪匡,經常替好友金庸澄清他的「去世」傳言。深更半夜,倪匡被電話吵醒,接起來都是關於金庸死活的求證電話,請他去問問怎麼回事。他每次都被嚇一跳,電話打去金庸家,金庸健在,他才放下心來。兩人聊起「去世」的烏龍,金庸從不生氣,總是一笑而過,倪匡說:「他覺得人總是要死的。」2013年,金庸89歲。那時倪匡每半個月就會和金庸見一次面,當時他告訴外界:「查先生健康沒有問題,他胃口比我還要好。他就是聽力不好,但又不戴助聽器。」
10月30日晚上,又有人打電話給倪匡,這次是告訴他金庸逝世的消息。他一開始不相信,不斷反問:「哪裏來的消息?」而後他坦言尚未收到金庸家人的通知,他和金庸已經有半年沒見面了,因為金庸一直在生病,都是90幾歲的老人病,「前陣子他話都說不出來,字又寫不了,他病了好多年,人老一定病。」倪匡表示90幾歲的人,油盡燈枯並不出奇,都是自然規律,但是由於傳過很多次,一定要證明真假。當得知此次死訊已被多方證實後,倪匡還是不由得低歎。
倪匡與金庸認識差不多60年,兩人一直都是朋友,各方面都投契。金庸在報刊上連載武俠小說時,一旦自己要遠遊異國他鄉,都會找倪匡代筆。創辦《明報》後,金庸也常找倪匡寫稿。談及與金庸的交往,倪匡形容其「為人好到不得了」,更評價他的小說「古今中外第一人」。當被問及金庸的離世是否對文壇損失極大時,倪匡則坦然表示,人一定要去,他的作品永遠在那裏,他就算在生,都沒有能力繼續寫作。最後更喃喃道自己也好大年紀。
金庸的小說裏,主人公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在尋找自己的身世或自己的父親,他筆下的男主角中,幾乎都沒有體驗過成年後的父子關係。不少讀者都曾經歸納,郭靖、楊過和袁承志都是遺腹子,張無忌、林平之和康熙少年喪父,令狐沖、韋小寶不知自己的父親是誰……這些父子的感情線全都在金庸的武俠小說中隱去了,這很難說和金庸本人的經歷無關。
父親贈書 影響金庸一生
2000年初,金庸在其自傳體散文《月雲》中寫道:「從山東來的軍隊打進了宜官的家鄉,宜官的爸爸被判定是地主,欺壓農民,處了死刑。宜官在香港哭了三天三晚,傷心了大半年,但他沒有痛恨殺了他爸爸的軍隊。因為全中國處死的地主有上千上萬,這是天翻地覆的大變。」
「宜官」正是金庸的小名,是他父親查樹勳(一說為查樞卿,又名查荷祥、查懋忠)給起的。查樹勳的確是個地主,他的家族是浙江海寧當地的名門望族,他也是當時著名的教會大學──上海震旦大學的畢業生,受過西式教育,是當時落後中國裏典型的精英,據稱他曾鼓勵金庸說,你表哥徐志摩讀劍橋,你以後也要上劍橋。有一年聖誕節,他送給小金庸的禮物是狄更斯的一本小說《聖誕頌歌》,內容是講一個冷酷的守財奴,受到精靈的啓發,變成一個善良的人。這本書對金庸的性情、人格影響很大。
1951年4月26日,查樹勳在自己興辦的小學的操場被槍斃,金庸當時正在香港《大公報》上班,聽到消息,悲痛萬分,哭了好幾天。多年後才在自傳中提及這段傷心事。在書寫這些缺失父子情、透過筆下人物尋找父親的小說時,金庸一直將父親贈送的《聖誕頌歌》帶在身邊。
金庸不僅是作家,也是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金庸在政壇同樣具影響力。1981年7月18日,鄧小平以中共中央副主席身份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單獨接見時任《明報》社長的查良鏞,成為香港獲鄧小平接見的第一人。上世紀80年代初起,他數次回內地,受中共領導人胡耀邦、江澤民等接見。其後他出任《基本法》起草委員會政制小組港方召集人,而其聯同查濟民提出的「雙查方案」,更成為回歸後香港政制發展的藍本,惟因方案被指保守,背上「出賣民主」的罪名。晚年他淡出商界政界傳媒界,開始步入學界,在北京大學、浙江大學與劍橋大學等名校,涉及歷史、文化等領域。
專欄作家、《金庸政治學》作者葉克飛認為,金庸這一代知識分子,生逢跌宕大時代,雖難免顛沛流離,甚至一生沉痛,但一方面有舊學底子,另一方面又受西方現代文明滋養,思維與視野均具現代意識。也正因此,這代知識分子反而成了因中西文化碰撞而受益的一代。
金庸小說長於情節,也能滿足人們對江湖的幻想,但在價值觀層面仍有守舊一面。終其一生,都未能擺脫傳統知識分子的桎梏,即使縱觀其人生,受西方現代文明的影響早已大於中國傳統文化。倒是後期作品如《笑傲江湖》和《鹿鼎記》,因世事變化而更為深刻,反倒成就了最好的金庸。這代知識分子的人生極是艱辛,甚至可算是生來不易。金庸在跌宕人生中尋得人生價值,已極幸運。
無論如何,在上世紀50、60年代的跌宕歲月裏,武俠小說曾是一代漂泊者的精神慰藉。到了上世紀80年代,它又成了一代內地年輕人的精神食糧。通俗文學的光輝歲月,就這樣穿越時空,金庸也成為幾代人生命中無法繞過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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