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紅樓夢》中的人性探索與社會反思──專訪香港中文大學陳煒舜教授

《紅樓夢》作為中國四大名著之一，不僅在文學史上佔有重要地位，更以其深邃的藝術性和對人性的洞察，啟發了無數讀者的思考。由灼見名家主辦的「紅樓非夢讌」舉辦在即，我們特別專訪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副教授陳煒舜，請他談談對《紅樓夢》的賞析與理解。

陳教授表示，《紅樓夢》的魅力在於其複雜的人物塑造，角色並非單純的好壞之分，例如賈雨村的邪惡和寶玉的脆弱，皆呈現出矛盾與深度。同時，作品受到儒道思想的影響，採用環狀思維展開敘事，展現了興衰無常的道理。對當代讀者而言，透過《紅樓夢》，我們不僅能欣賞到文學之美，更能引發對自身處境的思索，這正是作品所傳遞的豐富意義所在。

灼：灼見名家  陳：陳煒舜

灼：這次由灼見名家主辦的「紅樓非夢讌」，有何特別之處？

陳：這次尹達剛師傅別出心裁的烹飪創意，令人十分讚歎。五味令人口爽，但若再有文化的加持就完全不同了。可能你在這餐紅樓非夢讌中吃到的茄鯗，之後再去吃其他的茄子就不同了，因為這次可以吃出文化的底蘊，這是其他地方所沒有的。腹有詩書氣自華，文化底蘊在我看來是非常重要的。

文化上集大成之作

灼：為什麼現代人仍有必要讀《紅樓夢》？這部作品在文化和人際關係方面對當代讀者有何啟發？

陳：這個問題我分開三點來講，第一是曹雪芹去世的時間大約在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算起來已經是250年前的事了。但我們常常在不少影視作品中看到乾隆時代的背景故事，因此乾隆時代與我們的心理距離不算遠。

第二是人類自從有文明以來，至今一萬多年，雖然物質文明日新月異，但精神文明更是歷久常新。所以《紅樓夢》中呈現的人情世故與我們現在也是非常相似。當我們看《紅樓夢》的時候，雖然裏面人物的吃穿用度與我們今天的生活不太相同，但人與人的相處卻似乎並無二致，讓我們在閱讀時容易產生共鳴。

第三是《紅樓夢》不只是古典文學的高峰，也是在文化上集大成之作。原因在於曹雪芹本身是世家子弟，而且博覽群書，又遭遇到很大的挫敗。所以他寫這本書也是一種紀念他們家的衰敗，因此他將自己的知識全部放在其中。表面上看似乎整本書講的是寶玉和黛玉的愛情，但實際上《紅樓夢》呈現的是世情和文化。因此總括以上三點，是我認為閱讀《紅樓夢》的意義。

既公且私的生日

灼：在《紅樓夢》中，慶典和團圓的場景如何呈現？您能分享一兩個印象深刻的例子，例如賈母和寶玉的生日慶祝，來說明這些場景的文化意義嗎？

陳：我舉兩個例子，一個是賈母生日，一個是寶玉生日。老太太的生日在第71回，當時是她的八十大壽，生日在八月初三，但壽宴從七月二十八就開始辦。連續辦了7、8日，為什麼呢？一般人認為，壽星是主角什麼都不需理會操持，但對於賈府來說，壽宴是一個大型的公關場合，很多達官貴人、皇親國戚會將4天的時間給賈府，最後的3日才是家宴。老太太雖然已80歲，但絕不是只管坐着吃吃喝喝，府內的大小事務她都要管，因為她知道壽宴不只是她個人的，而是為了鞏固賈府的政治和社會地位。

另一個是寶玉的生日，在原著的第62、63回。剛好他那次生日老太太和他的父母都不在家，因此整個生日就比較簡單。但雖然簡單，寶玉還是一大早起來就要去拜見他的大伯、大伯娘、哥哥嫂嫂等等，儒家講孝親，因此這些工夫都要做到足。

另一個有趣的地方是，他收到的生日禮物都不是十分名貴，可見賈府雖然奢侈，但對子弟的正式教養還是希望他可以節省的。寶玉生日最有趣的地方是，當夜晚降臨，管家已確定大觀園關門了，所有的姐妹已經睡下，探春這個時候讓廚房準備了兩桌酒席，一眾兄妹私底下飲酒、猜謎、慶祝。這是一種既公且私很溫馨的一次生日。

八大菜系均有出現

灼：《紅樓夢》中對於美食的描寫有哪些特點，並如何反映中國傳統飲食文化？您能舉例說明一些具體的菜品和其背後的文化意義嗎？

陳：這是一個非常大的課題，從學術界角度來看也是非常值得研究的。有學者統計過，《紅樓夢》中所提到的菜名有一百八十多種。有些是很仔細的描寫，有些是順路帶出的，有些則是虛構的。比如寶玉在漫遊太虛幻境時，他喝到千紅一窟、萬豔同杯，這兩種飲品其實是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意思。紅代表的是女性，所有的女性都是共同一哭的，而另一句的意思指的是所有美麗的女性都是悲傷的。由此可見《紅樓夢》描寫的是女性的悲劇。

而寫實的菜品則更加多，有人統計過，原著中八大菜系均有出現，我舉一個例子是，賈府的原型是曹家，曹家本身是由東北入關的旗人，曹雪芹的爺爺當年在南京的江寧織造府任職，因此家中富裕，可以吃到不同地方的美食，因此《紅樓夢》裏面也有出現這些美食。

也許賈府中的人已經習慣了這種飲食，因此作者特別安排了劉姥姥進大觀園這個故事，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去看賈府的生活，包括飲食。其中一段很有趣，是出自《紅樓夢》第四十一回，鳳姐奉賈母之命，給劉姥姥夾了些茄鯗。劉姥姥吃完說有一點茄子味，但又不知道是什麼。

於是鳳姐就將製作茄鯗的方法說給她聽。「你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簽了，只要淨肉，切成碎釘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並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幹，各色乾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雞湯煨幹，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裡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瓜一拌就是。」可見賈府連做茄子也是非常講究的。

人的複雜性是最大啟發

灼：《紅樓夢》的藝術性主要體現在何處？您能分享一些具體的例子，並談談這部作品對您認知人性複雜性和社會問題的啟發嗎？

陳：《紅樓夢》是中國四大名著之一，但其餘三部作品都是長期在民間流傳，是由說書人講的故事，到了明朝才通過不同的文人整理成最終的版本。但《紅樓夢》就沒有這種經歷，我認為是一部集大成者，吸收了之前著作的精華。其實《紅樓夢》的藝術性是一個很大的題目，在此我只講兩點。

第一點是我們孩童時期看電視常常問，這個角色是好人還是壞人？但《紅樓夢》裏面的角色，絕大多數是沒有好壞之分的。比如賈雨村這麼壞的人，他卻可以提出正邪兩賦論，這確實是很深的一種見解。另一方面，我們喜愛的寶玉和黛玉也有不少個性上的瑕疵，因此每個角色都是很立體的，而不是平面而簡單的。這在中國文學史上是一種創新。

第二點，《紅樓夢》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儒家或道家思想的影響，書中的思維並非線性思維，而是一種環狀思維，比如一開始它的引子用甄士隱一家的小興衰，接着帶出賈府的大興衰。有人說，賈府衰敗後應該就沒有翻身之地了，但假如用曹雪芹的環狀思維則未必，因為《紅樓夢》第120回寫到：「現今榮寧兩府善者修緣，惡者悔禍，將來蘭桂齊芳，家道復初，也是自然的道理。」

《紅樓夢》給我最大的啟發，主要在於人的複雜性。曹雪芹所處的時代，是中國王權社會的後期，當時整個中國社會已經進入瓶頸期，但上至皇帝下至平民是完全不自知的，整個社會是非常沉悶的。我們在書中讀到寶玉和姐姐妹妹們的小情小愛，但另一面則可看到他對於科舉制度、為官仕途等是非常厭惡的。寶玉的厭惡並非他讀不了書說葡萄酸，他是會讀書的，只是不想讀，因為他看到科舉制度訓練出來的人身上有很大的問題。

雖然寶玉看到了這個問題並加以尖銳批評，但他找不到一個解決的方法，所以最後出家為僧，這反而有西方小說的味道了。我們看俄國詩人普希金作品《葉甫蓋尼·奧涅金》（俄語：Евгений Онегин，羅馬化：Yevgeny Onegin），是俄國現實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奧涅金也是一個富貴閒人，不用工作，有錢，但有時間去發現社會的不公與問題。因此這對我的啟發是，我們作為現代人，處於現時的社會，是否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呢？我們是否應該去未雨綢繆地去思考未來社會應該如何發展呢？

閱讀《紅樓夢》有兩種方法

灼：在《紅樓夢》中，寶玉的角色和故事結構如何反映了中國傳統文化的道家和儒家思想？在當前碎片化信息的時代，對於這部文字繁多的經典作品，您有什麼閱讀建議，特別是對於如何理解人物關係和故事情節的方式？

陳：寶玉的前身是一塊頑石，是沒有資格補天的，沒有用武之地。但這是神話的結構，由神話的結構進入人世，是中國小說很喜歡鋪排及使用的一種方式。還有是我提到的環狀思維，是道家的一種思想，甚至我們可以看到《紅樓夢》中很多人物都是鏡像的，有賈府就有甄府，有賈寶玉就有甄寶玉，甚至說黛玉和寶釵也是鏡像的、晴雯和襲人也是鏡像的。

我覺得這點是受到了道家的陰陽二元論的影響。我們看寶玉這麼不喜歡讀書，對科舉制度的厭惡，但實際上其中隱含了他對這個社會的關懷。其中其實有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在。因此《紅樓夢》中的道家性、儒家性、神話性的元素是非常豐富的。

閱讀方式上，我們以中國四大名著為例，《西遊記》、《水滸傳》、《三國演義》的故事都是比較簡單的，是平面的。但《紅樓夢》的故事較為曲折，它呈現了一個立體而開放的世界，我們可以在裏面學到很多東西，例如待人接物、如何與人相處等等。我外婆是上海人，幾歲時我就跟着她看過上海越劇，讓我有了初步的認識。

我認為看《紅樓夢》首先要對裏面的人物熟悉，但這又很難，因為人物非常多，因此我建議大家挑選幾個自己喜歡的人物，例如喜歡寶釵，就可以選與寶釵相關的回數出來看，從而了解寶釵這個人物的性格特點，之後再去了解她如何與其他的人物互動。第二個方法是，去看與《紅樓夢》相關的影視作品，例如內地1987年拍攝的《紅樓夢》電視劇等等，可以更快速直觀地了解當中的人物關係和人物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