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配合創意文化產業,政府在2013年通過西九文化區的發展計劃,採用了Foster + Partners的概念圖則,記者問李教授對西九的看法,他斬釘截鐵道:「我對西九徹底失望!必定一事無成,將來只會是個大型公園而已。政府根本選錯了發展方案,他們不應該選Foster的模式。建築界的人絕大部分都贊成Koolhaas的,認為Koolhaas最好,最具創意,甚至比Rocco Yim(嚴迅奇)更厲害,但我想花的錢應該最多吧。這個就是我們和政府所考慮的不一樣,他們用一種香港式的民主去決定,開很多會議,作評估,估算有多少人會去參與。到最後決定時,一定選一個最安全、最省錢、最保守的,而不會選一個冒險的、有創意的。」
李教授續說:「對我來說,文化村之所以能夠成為文化村,是因為可以帶動文化生活,然後把這種文化生活變成整個亞洲的中心。我當時熱衷於這個項目,也給了很多意見和建議,為此我亦寫了很多文章,但通通都沒用,政府有找我談呀,但沒有用的。」他搖頭嘆息,灰心失望之情緒,難以遮掩。「我後來發現,我的思考模式,跟他們的思考模式剛好相反。我只能說,將來可能要到深圳聽音樂了,深圳的音樂廳比香港的好,廣東也有歌劇院,這些香港都沒有。 香港有很多高素質的歌劇團,但沒有好的歌劇院。廣東有好的歌劇院,但沒有好的歌劇團。現在我想聽一場有水準的粵曲,連地方也找不到。這也是為什麼我會發嘮叨,我現在做了香港人,主動放棄我的學術,進入香港文化、生活,但我發現我所期望的香港文化創意,似乎沒有什麼進展,那我當然失望!」
到底可以怎樣挽救和改善現況?「香港人有個獨特之處,就是不按例出牌,找另類空間。政府搞了幾十年,要建一個西九時,他們在做小東西,而且是隨時都可以做出來。我一直認為香港是個動感之都,不停在動,對於固定之地,固定之事,香港人沒有興趣。但如果給他們多一點空間,一點錢,他們就馬上去做,執行力很強,幾個月就把想做的東西做出來。」教授最近還出席了一個小規模、非官方的文化活動,教授十分欣賞地說:「那個劇團做得很好,他們每個星期日都有人開班,教演員什麼是卡夫卡,教西方的文化背景,那個主持人是在演藝學院畢業的,非常有心。有一次我要在課堂上講解卡夫卡的《蛻變》,我邀請他們到班上表演。又有一次德國領事館邀請我去講卡夫卡,我再次邀請他們整團人去。這是香港文化呀!用創意重新演繹了卡夫卡,當時全程以廣東話作表演,聽的人都是西人,但他們照聽,非常成功!」
雖然李教授提供了一個十分難得的機會給那劇團,但受益的仍然是少數,最終還得回歸到文化生態的問題。李教授續說:「文化本來就很難以用管理學那套,什麼都計算。但如果不管理,不量化,政府又覺得控制不了,但換個角度說,一制度化,文化、創意、藝術就玩完了。解決方法不是沒有,是政府在文化創意方面實行非制度化,減少制度,放鬆制度,just relax!給香港人多一點空間和自由,特別是那些小型的藝術文化團體。我一直都很疑惑,為什麼香港那麼少街頭藝術呢?我在倫敦,紐約看到很多街頭表演,但為什麼香港沒有呢?為什麼不開放街道呢? 在街上表演為什麼會被警察捉呢?他們會說這是公共地方,那是某個私人商廈的地區,一大堆規則,令僅有的空間都沒有了。但慶幸香港人很靈活,你這邊管他,他就跑到另一邊去,作為香港人,我們要把香港人的機動性(mobility)發揮出來。我想政府唯一可以做的是給他們一些空間、一點錢,不要去問成本吧!不要用會計的方式吧!隨他們怎樣做吧!但我認為香港政府做不到,他們不會這樣做。但歐洲的政府全都是這樣做的!特別是荷蘭,我親身去過荷蘭,當時在維修地鐵,政府鼓勵人們在地鐵裏畫畫,任由他們畫,如果青年在該地喝酒太吵鬧,政府就請人開巴士把他們送回家,鼓勵年輕人做自由創作,就應該這樣呀!為什麼不向荷蘭政府學習呢?」
不談政治 只談文化認同
教授早年活躍於投稿,寫專欄,就在兩年多前,即2012年,教授在《信報月刊》寫了一篇文章,叫〈香港文化定位:從國際大都市到世界主義〉,當中提到香港文化認同的問題 ,記者問他現在的文化定位有沒有清晰了一點?他回應道:「還是很模糊,沒有清晰過。」其實香港的歷史不算悠久,而且一直都是中、西文化交匯的地方,香港有屬於自己的本土文化嗎?「香港絕對有自己的文化,香港亦不是文化沙漠。只是香港文化的定義跟精英的定義不一樣。首先,香港是以廣義的嶺南文化作為背景,她又是財經金融中心,再加上香港的殖民主義特色,最重要的是香港的文化一直由草根階層帶動,可見她有一段非常獨特的歷史,使香港成為一個跟北京和其他城市不一樣的地方。唯一可比較的是上海,上海和香港都有其相似之處,但也愈來愈不同了。」
李教授雖然有很多批評和不忿,但他並沒有絕望。「我只覺得文化在變,變的原因就是跟文化認同有關,但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話題,說不好就成了政治。我不想談政治,政治是狹窄化,黑白化,我只想談文化,只想談文化認同。 在文化認同方面,人可以既為本土又是國際。我曾經覺得自己是個國際人,但只限於cosmopolitan,而不是international,international這個字被濫用了,inter-national,背後還是以國家為主。但cosmopolitan是cosmo-politan,是跟城市有關。 廣義而言,我又是香港人,又是華人,又是國際人,三者並不一定有衝突,而且也不應分先後次序,不能說先做華人,後做國際人;或先做國際人,後做華人。但這個很困難,我看了很多新書,他們喜歡用world city來說世界城市,world city比較中性,不過亦有不少人用cosmopolitan,但這字背後代表着某些文化價值,包含了各種文化。 」
關於香港人身份認同的問題,教授這樣說:「現在大家一提到新香港人,只會想到大陸人,但我想到的是葡萄牙人,張愛玲就有寫香港的葡萄牙人呀,那時候的香港更國際化,而現在的香港太統一,香港人不是說廣東話就是普通話,但我來香港的時候,什麼口音都有。同是作為world city,倫敦就很不同,現在的倫敦變得愈來愈好,我住在一個朋友家裏,他的管家是葡萄牙人,我到餐館吃早餐,其老闆是意大利人;搭巴士,巴士司機是華人,這些人對倫敦的文化有很深的影響,這才是多元化。我還到大英圖書館,當時舉辦了一個展覽,以紀念第一次世界大戰,全歐洲都在紀念第一次世界大戰,但香港的博物館、圖書館沒有紀念,只有電影資料館有紀念,而且放映一些經典電影,這個很了不起!可見在香港文化裏,電影非常重要。我多年前到芝加哥開研討會,題目是:城市如何重創(reinvent)自己。 巴黎在重創自己方面做得不好,柏林做得很好,紐約也不斷在改。香港呢?這十年來都沒有大改變,沒有新的東西。 上海就有,但是不是好的改變呢?這又是另一個話題,我對於新上海有保留。但相比起來,香港卻沒有特別、大的改變,只有小部分的改變,只此而已。」
李歐梵專訪系列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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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ctype>個人介紹
李歐梵,台灣大學外文系畢業,美國哈佛大學博士,香港科技大學人文榮譽博士,現為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曾任哈佛大學中國文學教授,先後執教普林斯頓大學、印第安納大學、芝加哥大學、加州大學洛杉磯校區、香港科技大學、香港大學。 著有《鐵屋中的吶喊:魯迅研究》、《中國現代作家的浪漫一代》、《中西文學的回想》、《西湖的彼岸》、《上海摩登》、《狐狸洞話語》、《世紀末囈語》、《尋回香港文化》、《都市漫遊者》、《清水灣畔的囈語》、 《我的哈佛歲月》、《蒼涼與世故》、《又一城狂想曲》、《交響》、《人文文本》等。